谢危道:“撞见鞑靼的人了?”
姜雪宁不由撇嘴,想起方才的事情来还有些上火,气道:“学生可没完全撞见呢,真要打个照面,您现在见着的我只怕就是缺胳膊断腿儿了。”
谢危眉头就皱了起来:“正月十六,胡说八道些什么?”
正月十六还是我生辰,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个什么劲儿?
姜雪宁腹诽,不大爽他,可又不敢顶撞,只好把脑袋埋下来,小声道:“哦。”
谢危看得出她不服气。
盯了她片刻后,忽然道:“这些天同萧定非往来,眼瞅着他折腾定国公府,连宫里赏赐的许多东西都抬了去送给你,你倒收得爽快,看得高兴?”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可没料想谢危竟然会找自己说这件事,顿时抬起了头来。
可对上谢危那双通明的眼时,又莫名没了胆气。
她想,在这件事上实没必要瞒着谢危。
索性说了真话,坦荡荡道:“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看他折腾国公府,学生的确高兴。非但高兴,还要为他喝彩。国公府越水深火热,学生越是高兴。”
说到底,睚眦必报罢了。
一番话竟是有那么点往昔刁钻跋扈的模样,秀气的眉蹙起时甚至带点娇气的乖张,连掩饰都懒得。
谢危看了她半晌,陡地道:“眼下你在我面前倒是不装了。”
姜雪宁心中一凛。
可转念一想,便自嘲似的一笑,道:“我什么德性先生不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吗?您在我面前懒得装,我又跟您装个什么劲儿?”
他俩又不是现在才认识的。
早四年前荒山野谷里已经把面具扯了个干净,彼此都见过了对方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装得越温雅贤良、越圣人君子,便越是虚伪。
所以她对着谢危倒比对着旁人放肆些。
谢危私底下同她说话不也不大客气吗?
只是话才出口,姜雪宁脖子后面便冷了一下,陡然间意识到:这话自己不该说的。当年同谢危一道上京的那段经历,合该埋进心里,再不拎出来说上半句。
这是谢危的忌讳。
果然,她慢慢抬眸,便对上了谢危平静至极的视线。
姜雪宁难免觉得自己要倒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主动先认了错:“是学生口无遮拦,又说错话了。”
谢危又看她半晌,道:“伸手。”
姜雪宁一听见这两个字,头皮都麻了一下,还记得自己上回要银票朝谢危伸手时挨的打,她记疼,非但没伸出手去,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谢危道:“你收萧定非东西怎么说?”
姜雪宁这下把方才说错话的茬儿都忘了,嚷道:“折腾人这事儿学生是个中好手,他主动来求我教他,我对他一番指点,他交点束脩不过分吧?”
谢危冷笑:“长本事还能出师教人了?”
姜雪宁还想顶嘴,可看他一张脸已经有些沉下来,倒比刚才还吓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及时住了嘴。
桌边上有把竹制的戒尺。
不是学堂里教书先生用的那种,而是吕显去庙里听大师讲法时请回来的那种。
正好趁手。
谢危抄了起来,仍旧向她道:“伸手。”
姜雪宁心知还是要挨打,眼睛一闭,终于把手摊开伸了出去。
谢危是真想给她两下,好叫她长长记性。可那伸出来的手腕上系了串小小的金铃,轻晃间发出细碎的声响,红绳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内侧隐约有道斜划的旧疤。
他抬起来的竹尺,到底没有落下去。
姜雪宁等了半天,心里忐忑,没等来预想之中的疼痛,不由悄悄睁了眼。
谢危问她:“今日是你生辰?”
姜雪宁眼前一亮,想也知道谢危这样的人不可能知晓她生辰,该是瞧见自己腕上戴的手链了才有此一问,于是脑筋一转,惨兮兮道:“对啊,今日学生可是个小寿星,但赶着入宫的日子,生辰都没过呢,既没吃好的也没喝好的,长寿面都没人做一碗,先生还要罚我!学生都知道错了,往后不敢再犯,要不看在生辰过得这么惨的面儿上,便饶过这一回吧?”
谢危没说话。
姜雪宁胆子肥了点:“您默认啦?”
她把手往回缩。
可就是在这时候,“啪”一声响,谢危手里那一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打在她掌心里,疼得她一下缩回手来攥着,愤怒地向他看了过去。
谢危声音里半点波动都没有,道:“今日的罚不留到明日。萧定非这等轻浮浪荡的纨绔,倘若再叫我知道你同他有过密的往来,便没有这般容易饶过你了。”
姜雪宁又惊又怕,含着泪看他。
谢危把戒尺一扔,却不向她望一眼,端茶起来,扬声向外头道:“剑书,叫刀琴把我车里的奏折拿出来,送她入宫去。”
剑书进来请姜雪宁去。
姜雪宁都没反应过来,脑袋里还想着“谢危这人冷血无情居然真在生辰这天打我”,捧着自己被打出一道红印子的手坐进了谢危的车里,还生气得不行。
刀琴驾车直接往皇宫方向去。
剑书回来便看见先前回避去了密室里的吕显,不知什么时候又晃悠回来了,只用那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瞅着自家先生。
剑书考虑了一下道:“刀琴送宁二姑娘去了,那定非公子那边,属下亲自去一趟?”
谢危那盏茶放在手里,却没喝。
他看了那茶汤上泛开的涟漪一会儿,竟道:“不必了,随他闹去吧。”
剑书愣住。
谢危眉心蹙着似乎有些烦乱之意,松了茶盖任其盖回茶盏,打得一声响,然后把茶盏撂回案角,道:“总归有我兜着,出不了大事。”
剑书:“……”
吕显:“……”
呵呵,现在又你兜着了,先才哪位说要约束萧定非叫他少搞事儿来着?
第148章 舔狗
等等, 她居然坐上了谢危的马车?!
姜雪宁在捧着自己手心那道红印子吹了半天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得浑身一激灵, 抬头打量。
车厢两边车帘厚厚的, 压得很紧。
便是外头寒风呼啸,也很难掀起一片帘角。
确是谢危自己的马车。
唯一的光线来自于身后雕了菱花的窗扇,照在铺满车厢的雪狐毛上,既有一种冬日的惨白, 也透出几分柔软的温暖。小方几上的奏折已经被先行搬走,连一张碎纸片都没有留下,干干净净的一片, 唯独隐隐的书墨香气还飘散在空气中。
左手边的角落里搁着一摞书。
姜雪宁也不敢翻, 只仔细瞅了瞅,似乎都是些佛经道典, 最面上那本是《楞严经》。大概是放在车里,时不时会翻一翻的书,看着不是很新。
读这么多佛经, 清心寡欲, 难怪人虽在朝堂,上辈子年过而立却未婚娶,也没听说家中有什么姬妾, 料想是个俗世里留头发修行的和尚道士……
“无趣, 乏味。”
她瞧见“楞严经”三个字时便没忍住翻了一下白眼,一时倒把“自己居然坐上谢危马车”这件事的惊讶抛之于脑后了。毕竟谢危是她先生,她这学生遇到意外, 谢危借辆马车给她用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一路到宫门前, 已是暮色昏昏。
刀琴请她下车。
姜雪宁道过谢,因知道这少年看上去内向沉默,可一手好箭却是箭箭夺命,且自己已经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并不敢伸手去扶他的手,只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
仰止斋中,众人早都到了。
道中耽搁的姜雪宁,无疑是最后一个。
萧姝坐在几名伴读中间,穿一身雍容的杏黄色宫装,一手捧着精致的错金手炉,一手则执着棋子,正同对面的陈淑仪对弈。
往日她是牡丹似的浓艳。
可姜雪宁从廊上进来时瞧见,却觉得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似乎藏着几许抹不去的阴郁,于是想起这些天来在国公府连台上演的好戏,心底不由一哂。
陈淑仪先瞧见她,目中异色微微一闪,笑道:“还道姜二姑娘一病何时好,今日是不是又不来,没想到刚念完就到了。看姜二姑娘气色,倒是将养得很好呢。”
姜雪宁仿佛没听懂话里藏着的意思,同样笑着回道:“可不是么。人虽病在家中,却不用来上这劳什子的学,听夫子们成日聒噪,日子过得可太惬意。非但没消瘦,只怕在家还胖上两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