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罗看着自己拨动开的思想迅速流窜在众人之间,如同一根看不清的棉线将所有人紧密相连在一起,思想的火花逐渐扩展开来,他们陷入争论、诉说、迫不及待挖掘出脑袋里所拥有的的经验与之分享。
没人注意到乌罗走了出去,只有华,甚至连琥珀都陷入这种异常而陌生的狂热之中,她忽然意识到许多同伴并不单单只是生存方面与自己相同,他们对许多事的想法,认知,也是与自己一样的。
这个年代的许多认知还较为单纯,黑白仍是完全分明清澈的,人与兽是绝对的独立,他们的争执听起来危险,实际上却出于相同的本质——活下去。
乌罗想到外面抽烟,不过他没有点起来,只是用牙齿咬住烟嘴好一会儿,又把它拿下来,捏在手指之间。
他并不需要发泄压力。
华跟了出来,跟乌罗一块儿站在屋檐下,他好奇地看着烟盒,知道那里面装着云雾,有时候乌罗会把那些雾气吐出来,就像有火焰在身体里燃烧一样。
“巫,你不高兴吗?”
“不高兴?”乌罗轻笑了起来,他撇过头来看了眼华,缓缓道,“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
华不太明白了“什么意思?”
“啧,我的部落里,很多人叫嚣着自由,很多人试图拥有文明,可文明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约束。也许有些人是在竞争真正的自由,可更多人是在为自私自利寻找借口。”乌罗轻轻搓揉着香烟,目光很平静,他正看向远方,目光落在山那边的天,将蓝色染进眼瞳里,与方才那种神采奕奕的光芒大相庭径,“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打他们吗?”
华迟疑道“他们说错了?”
“不是。”乌罗轻笑了声,缓缓道,“我一开始以为他们不在乎,在捣乱,所以惩罚他们,后来我想告诉他们一些事情,因此又打了一下。你们很自由,这种自由并不出格,起码暂时不出格,拥有自己的想法跟许多生存的方式,而我带着另一个文明蛮横地加入你们。”
“或者说,我在用我的世界吞噬你们。”
华完全听不懂了“吞噬?加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乌罗笑了起来,他伸手拍拍华的脑袋,“当我们受伤的时候,大脑有头骨保护,心肺有肋骨保护。”
他指向自己的头,还有自己的胸膛,那底下是坚韧的白骨,隐藏在皮囊之后,保护着血流跟内脏,使得人在脆弱的同时,可以变得非常坚强。
“可是思想没有任何东西保护,除非你已经有很成熟的想法了,你已经有自己的世界了,你的思想有一道屏障,不会轻易被外力改变。”
“屏障?”华理解着,“像是巫这样吗?”
乌罗这次没有说话,他靠在门边,听着大家在谈论往日的英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多本性都是倾慕强者的,生死向来是人间的头等大事,比起絮絮叨叨听那些纺织与制作,自然还是狩猎来得更震撼人心一些。
往日大家对孩子们说的猎兽是一回事,粗糙简单,如今被打开新思路后,他们便着重地去说野兽的弱点,那些狩猎的场景顷刻间变得立体且血淋淋了起来。如果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们便以自己的身体为基础,试图去寻找相契合的地方,手脚等同四肢,腰肚脖子跟头尽都相同。
他们全无避讳,将野蛮与文明编织成一首长歌。
华低头想了想,他忽然问道“巫,你这样的人可以去更大的部落,就算以前只有我们,可是集市日的时候,你其实能去七糠那样的部落,他们的巫还没有你厉害,不是吗?”
人对部落当然是很有感情的,只不过交换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华看着乌罗,很是平静地说道“七糠比我们现在要厉害得多,他们还会驯兽。”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哪儿都变不了这样的道理。
“你很希望我走吗?”
“不是,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留下来。”华摇摇头道,“就算是我们原来的部落,他们也不会让厉害的巫离开,最好的最陶器的人都还会留下来,让其他人走出去。”
华轻声道“我知道,厉害的那些巫,也不喜欢小的部落,他们想留在最好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落脚点,而这个落脚点已经找到了。”
“其他的,我可以自己争取。”
第85章
交流会被琥珀决定七日一次, 就如同往常决定奖励时一样。
那间大屋子最后还是被琥珀定成了会议厅, 平日尽可能空着, 好让她储放跟保存东西,于是决定再修一间小一些的住房,为此部落里大兴土木拆掉了一面木墙,蜿蜿蜒蜒地往外延伸开来。这项工程就远比平日里的活要大了,乌罗没有帮他们分配, 而是让琥珀自己来决策,只提点了些需要注意的细节。
刚开始造墙的时候, 琥珀只需要听乌罗的说法往哪儿修就足够了,乍一接下重任还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很快, 大家就习惯了分工合作,要是自己的活做完,就去帮助活计更重或是比较劳累的那些人。
这一天晚上有极光,将月光都遮掩了过去, 乌罗爬上屋顶抬头看着星空。
这不太像是乌罗记忆里的极光, 说流星雨也勉强, 只是许多星星忽然被光芒连接起来, 散发出本身的华彩来, 形状与色彩各不相同,似流星雨般被拉扯着消散, 也略有些连成一束, 风驰电掣地失了踪影。
那些柔和明亮的光, 一瞬间失去了色彩,又重归成一小颗闪亮的光点,成为平庸无奇的星星。
极光应当是在南北极才有的东西,乌罗只去看过一次,当天晚上本打算老老实实坐在营地里,结果被同行的朋友拽起,坐在车上迎着冷风追光,他们几乎不舍得眨眼,怕错失肉眼能见到的景象,冷风如刀一般剐过脸颊,被冻得瑟瑟发抖,甚至隐约间能够听见洋流不耐烦的低吼声。
最终云雾散开,众人看见那条星云般的光带降落下来,乌罗走下去,雪没过他的鞋子,他仰头凝望星空,那条如雾又如纱的绿色飘带蔓延下来,无数颗星辰点缀其中,将它织成鲜亮的鲛绡。
乌罗迎接它到来,静静目送它远去。
那个夜晚似乎很短,又漫长到不可思议,直至此刻,乌罗仍能清晰地想起当晚所有人的笑容,风里冰雪的气味,厚实的棉衣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他自己的手仍是柔软而温暖的,抚摸在冰冷的脸上,像是温热的水流。
辰顺着没被搬走的梯子爬上来,他的本子早就画完了,现在正挤在小角落里密密麻麻地画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正反面都可以写,不愿意给这本本子留下一点余地。
“我的家……我的部落也有这样的东西。”乌罗平淡地开口道,他没有看向辰,只是感觉到了有个人爬上来,不知怎么,他现在对当时的阎忽然有了同感,与信任与否无关,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来倾诉,“跟这样的不太一样,它们很宏大,不过没有这么灵活。”
辰是个实诚孩子,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心思,他上来是带着学术性的疑问,便老老实实地询问道“巫,今天的光也要画下来吗?”
“可以。”乌罗简洁地回答他,又不是个正常的回答,巫者没说别的,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边缘刚打出雏形的房子还有简易扩充的木墙,许多大树被连根拔起,木墙突兀绕了个弯,与其他树墙紧密联系在一起,单单只看眼前,便粗略有了村寨的大概雏形,可实际上离村庄还远得很。
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乌罗似乎情绪不是很高,他们有同样的喜怒哀乐,只是有许多情绪并没有诠释得那么复杂,不过看脸色还是看得出来对方现在心情如何,便小心翼翼地碰着乌罗,询问他“巫,你在想你的部落吗?”
“偶尔想想罢了。”乌罗失笑地摸了摸辰的脑袋,他凝视这个孩子,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其他的部落要来换你,将你换走了,难道你不会想部落吗?”
于是辰尝试幻想着那样的人生,他看向仍旧存在光芒的星空,那些光不知道从何而来,它从茫茫宇宙之中来,由许多他们完全不明白的东西,无法理解的反应而成。之后的历史里会有人重复曾经重复过的流程,将它们神化,变成一种预兆,再寻找出真正的原理,也许还有一天,人们甚至能掌控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