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阿辛……其实这一次,我也骗了你。”
君王之爱,本该福泽苍生,惠及天下,雨露均沾,可他偏偏用情至深,至死不渝。
越是情深,又越是无奈,步步寒心。
他早该知道的,那个曾经始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心上珍藏着的他的女孩,再也不属于他了,她长大了,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雏鸟,他想把她合在手心里,却怕弄伤她的翅膀。
可张开手心,她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他飞走了。
他并不是非想将雄鹰关入金丝笼,只是他在担心,她飞得太远,是否会累了,是否会口渴了,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奶豹似是感受到他的痛苦,慢慢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用伤痕累累的身体蹭他的腿,以示安慰。
沈子昭哽咽道:“阿辛。”片刻又喃喃地笑道,“阿辛。阿辛……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么多,我不该骗你的……”
可是真相往往那般触目惊心,他只想保护好她,不想让她知道。
清冷月光照着好辛木然的脸庞,沈子昭将她的头贴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极具温柔,仿佛在对待着最脆弱的陶瓷娃娃,就这样,他呆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坐到身体僵硬,指尖发凉,不远处才缓步行来两人,一人做黑衣刺客装扮,一人红衣轻纱缥缈。
沈子昭淡淡道:“你们来了。”
两人同时在他面前跪倒:“参见陛下。”
红纱女子道:“陛下,将军已经发现那香了,都怪我行事不够慎重……”
“与你无关,阿辛本就心细固执,觉察不对后自然要寻出真相。好在还没有完全暴露,你那支祭舞可确保万无一失?若是换魂时出了一点纰漏……”沈子昭的眼神冷冷一凛,“孤让你们罗家全族给她陪葬!”
君王一言九鼎,她顿时垂下头:“属下不敢!可保定万无一失!”
沈子昭冷笑一声,又转而看向黑衣刺客:“你的家人孤会多加照料,全族封六品侯爵,赏百亩良田,赐黄金万两。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属下本就是死士,有幸为陛下肝脑涂地,救济家人,是我之幸!”
满意于他们的答复,又似冷漠对待一切,沈子昭拔出好辛身上的匕首,还有冰凉的血液沾染在上。
匕首再次深入腹部。
沈子昭闭眼倒地,血液同好辛的一起融合,汇成一条小溪蜿蜒而去。
红纱女子轻挥衣袖,金铃叮当作响,在两人的面前伸展腰肢,指尖端庄出一朵晶莹的花壶,花壶上爬上小小的花苞,花苞缓缓绽开,如美人的酥手般,女子取两人融合的血液,滴入花蕊,花朵似是喝饱了鲜血,刹那间摇曳生姿,芳香四溢,浓郁悠长。
天地间寂静无声,只剩受伤小兽呜咽的声音。
第20章 梦境
好辛似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她本该征战四方的战场。长河落日,晚霞似血,旌旗猎猎,风沙不止,漫天血腥气卷着草木与白骨,四处都是残肢断臂。
好辛手握长.枪,头顶羽动,骑在马上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拼命高喊道:“我们被包围了!莫要恋战!众将士随我杀出去!”
“将军!西北方又有新的敌方援军赶来!这些南蛮子是非要与我们冲个鱼死网破!”
“将军!我们只剩不到一千个弟兄了!敌方穷追不舍!我们……”
好辛声音沙哑,嘶吼道:“乱军心者斩!”
残霞下,几匹孤马猛踏足蹄,士兵银铠,头顶红缨,在苍凉的大地上留下萧瑟的剪影。好辛奋力拍打着马臀:“驾!”
“将军……你眉上的伤……”
她的左眉尾处正汩汩淌血,那一剑原本是要刺穿她的左眼,好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冷冷道:“无碍!这次你们来救我损失惨重,折了不少弟兄,好在陛下所在的大本营部队没有受损,再行三里路便能到陈珏副将的分营,和他汇合后我们再赶回陛下身边!”
残存的几位将士闭口不言,来不及悲伤、气恼、遗憾,只能将兄弟们的名字带回去,继续追随主将。
虽然出师不利,损失惨重,但世间只有这么一只军队,身处再凄惨的绝境,心里想的只有:他们一定能活着回去!
好辛随手抹开嘴角的血迹,目光如炬。
一定能……活下去!
……
场景中的落叶风沙骤然静止,穿梭景色般下一秒则又是一个战场,落叶风沙再动,眼前血流成河,残尸遍野。
她似是失声,又似是痛苦之至,爬在尸堆中,铁链缠在她的脖颈上、手上、脚上,然后她被他们牵着走着,她蓦然回头,隔着仅仅十步之距,看到那人被万箭穿心,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向相反的方向,她跌在地上,用力向那人的方向爬去,指甲叩在坚硬的地面上渗出血丝,嘶哑出声:“陈珏……陈珏——!”
那人半跪在地上,抬起满是伤痕与凝固血液的脸,微微笑道:“我答应过将军……我一定会守住这里。”
屹立着的身形如山斗般,只须臾间便轰然倒塌。
“我做到了……
“将军……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若是回到我们的家乡,请你把我的名字……带回去!”
生命流逝似砂砾滑落,千年白骨如森,唯吾所念不朽。
……
“给,这是上好蜀锦,里面是江南的黑檀兰香料,”白衣的少年笼住她的手,有温热的气息从掌心传开,他面无表情地道,“你的香难闻,是因为钱不够,这个贵,肯定好闻。”
她默默接过锦囊,大眼睛眨呀眨,嘴唇倒挂成了油瓶,少年清冷的声音落在她耳边:“你这是要哭不成?”
“我才不哭呢。”她撅着嘴唇,眼睛不停咔吧着,眼角微红,“爹爹说了,哭鼻子的都不是好男子汉。”
少年始终板着的脸终于染了一抹柔软,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爹爹唬你的,你是个女孩子,不需要憋眼泪,想哭就哭吧。”
小好辛眨眨眼,一丝水雾笼上双眸,她却死死别开不看他,道:“……那你,那你走那么远,路上也不许哭啊……”
“放心,我是好男子汉。”
“……你、你是不是要去很久?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你还会回来找我玩吗?”
“嗯。”她第一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脸上有那样温柔的笑意,少年微笑地道,“我会回来的。不是拉过勾了吗?我得回来等你保护我。”
好辛双颊绯红,猛地抬起头,飞快地在少年的面颊上偷香一吻,坚定道:“我会好好学武!不会偷懒的!我会更快地成为这个国家的大将军!我等你回来!”
少女的呐喊和无数恸哭声伴着风沙渐渐远去了,像是誓言:“……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
她仿佛走在地狱边境,又仿佛身处荒原白野,四周都是空茫茫地一片,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她赤脚不停地走,强忍着身上疼痛,直到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道霓虹色的亮光,妖冶又神圣,仿佛引导她破开死境的一道天机,她拼命地伸手想要抓住那光,将它尽揽怀中后,低头一看,竟是一支摇曳摆动的花朵。
那花朵姿态优美,花壶细长,身长九片尖叶,亭亭娇弱,在她手中无风自动。
好辛正当要继续仔细地再观察一番这支奇花,它却猛然迸射出一道血红般的光辉,将整个世界都染成血色,惊动山河,天地为之悲悽。
她脚下的土地开始倾塌,她头顶的天空开始崩裂,她再也站立不住,随着天地共同倒塌陷落。
“不要……”
耳边似是回溯起了什么声音,连绵不绝,时而温声细语,时而邪恶暴怒,时而轻淡漠然:“你早该是死过一次的人呐……为何还要留恋人世间呢……”
“不要……”
她仿佛跌入了严冷的海水中,深入海底,四周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席卷而来,身后伸出一只只邪恶肮脏的手,拽住她的四肢,想要拖入更深之域,发出桀桀的毛骨悚然的笑声……
“不要!”
自噩梦中惊醒,好辛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还沉浸在噩梦带给她的震撼惊厥中,一时竟不能平复。耳边尽数充斥着不同的杂音,她痛苦地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