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丞相知太子这是借此彰显威仪,却亦是无可奈何,成帝生病的这月余,朝政之事皆问太子,太子由此威信更甚。
太子羽翼已丰,不再好摆弄了。若是成帝此刻薨逝,太子即位可谓名正言顺,饶是楼尚书想破了脑袋,也并未有任何理由能阻止;若是成帝由此大病,不再理朝政,那太子亦是名正言顺监国之人,监国个一两年,根基只会越来越深,此时同正式即位亦没有区别了。
更可恨的是,他的乘龙快婿如今在京郊的皇陵内守墓,无诏不得出,他如今纵是有回天之力,亦无可奈何了。
楼丞相不由得紧蹙眉头,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道:“还有一事,微臣年事已高,恐难再胜任仆射一职。年纪越大,臣的思乡之情便越甚,如今朝堂内人才济济,亦无臣腐朽之躯……”
“楼丞相,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此事容后再议。”太子淡淡地打断了楼丞相的请辞,道,“如今还是要稳固朝堂为先,年后的泰山封禅便不必举办了,改为常规祭礼,而祭礼之事亦一切从简。”
众臣听此,皆称是,其中御史李还清道:“微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群龙无首,必失其策。如今皇上病笃,诚宜由太子监国,总览朝政,以免生乱。”
六部官员随即连连称是,楼丞相叹息了一声,亦终是盖了口风。
商谈直至深夜方毕,太子借此停滞了出兵漠北之计,便温声道:“夜已深,若是无事,便先退下吧。”
群臣皆称是,唯有国子祭酒赵玄留了下来,沉吟许久,才道:“臣有一要紧私事,想问太子殿下。”
太子屏退了众人,心中颇有些奇怪——国子祭酒主掌天下书生之事,又不是兵马粮草,又有什么要紧之事呢?
“赵祭酒直说便是,这里亦无外人。”太子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道。
“微臣之女,侍奉宫廷已有数载,前几日却寄给家中一封书信,报了个平安。”赵玄拱手,面色极为难堪地道,“只是……据那送信之人说,这封信却并非来此后宫,而是江左。”
太子听此,骤冷了面色。
第117章
“赵祭酒, 你究竟想说什么?令爱之事, 与本宫有何干系?”太子微微蹙起了眉毛,冷峻的面容显得镇定而又从容,只是右手捏起了茶盏, 迟滞地放在手上。
“微臣的意思是, 这事儿说起来怪得很, 再加上宫中流传出的一些传闻, 就不得不令人多想了。”赵玄拱手, 道, “敢问小女真的是因为皇上病笃,悲伤过度, 最终投井自尽的么?”
“宫里的传闻?本宫怎么尚未听说过什么传闻, 况且,宫中人多口杂, 多得是搬弄口舌是非的, 怎可尽信?”太子听此, 见赵玄问及女儿近况,道, “她在宫中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纵是她仍活着,还不是马上便要去死了?”
太子放下茶盏, 有心试探一番赵玄的态度,问:“若是宫中的赵贵人仍活着,真的去殉葬了,赵祭酒难道不心疼女儿么?本宫倒是有个方法, 能让千家万户的女儿都不必去殉葬。”
“臣的女儿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年纪轻轻便去了,臣老年丧女,能不心疼么?”赵玄泣道,见太子如此说,便问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方法?难道是皇上的病尚且有救?”
太子站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父皇已是强弩之末,本宫遍寻宫内御医,也并无一个能医治的。”
“那究竟是什么方法,能让宫中妃嫔都不用去殉葬?”赵玄眼中显出迷茫之色。
“这个方法就是,废黜殉葬制度。”太子缓缓地走近赵玄,眸间颜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轻轻地道,“她们中,有的尚是青春年华,方才进宫一两年,便这样死了,难道真的合理么?不如留她们一条命,送她们去上清寺,出家为尼,日夜为父皇祈福,也算是积了福业。”
赵玄闻言大惊,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颤颤巍巍地问:“太子殿下,您何出此言呢?臣的女儿是皇上的妃嫔,按照祖制,就是要为圣上殉葬的,在另一个世界永久地侍奉皇上,怎么能苟活呢?”
太子不由得蹙眉,问道:“祖制真就能大过你女儿的性命不成?现在赵贵人虽已经身死,可是后宫中尚有千千万万个赵贵人,她们一辈子也不一定得见几次天颜,却要被赐一道白绫,然后扔到皇陵内,你的女儿差点儿面临这样的命运,难道你也感受不到切肤之痛么?”
“那是……嘉柔她,命太苦了……”赵玄听此,已是泣不成声,哽咽道,“不过那也不是违逆祖训的理由,成国皇室的祖训已经传了百年,自是有他的道理。若果真如此,臣第一个不答应!我赵家女儿为国殉葬,光耀门楣!”
太子听此,知道是识错了人,只得没好气地叹息了一声。
“更何况,皇上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所有一切都源自圣上赏赐,臣绝不能数典忘祖……”赵玄拭了拭眼泪,却仍是不停留着,道,“若是真的没有殉葬之人,圣上九泉之下,岂不是无人侍奉了,那该有多孤单呐?”
“你真的深信不疑,会有下辈子?会有什么地狱九泉?”太子脱口而出,却立时感到失语。
怎么他被苏霁带的,也说出这样的荒唐话儿来?
苏霁平日的口头禅就是——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世界上是没有下辈子的……
在苏霁的逐渐渗透下,他竟也渐渐生了疑心。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赵玄不由得惊了,问。
“本宫的意思是,无论有没有下辈子,为了皇上,需要这样多的无辜之人死去么?”太子轻轻地道。
“自然是需要。”赵玄冷硬地回答,道,“圣上是微臣平生见过最伟大的君主,他统御了六国,军功卓越,世上还有谁能与其匹敌呢?这样的英雄人物,寻几个人为他殉葬又如何呢?”
太子静默地看着赵玄,不由得叹了一声,道:“成,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罢。至于这封信的事儿,本宫希望你莫要乱说。近来宫中人心不稳,流言四起,本宫不想再听到基于此的捕风捉影了。”
赵玄拱手道:“臣自是知晓,更何况,这事儿说出去了,也是我们赵家没有脸面。”
太子闻言,便令他走了,而自己却仍旧呆立在远处,心中思索着那日苏霁说的话儿。
最可怕的不是苏霁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叛逆之言,而是,他竟然觉得甚有道理。
他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便是皇上,皇上是天子,控制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苏霁一言惊醒,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来自于千千万万的黔首百姓。
国家的税收来自于每一位农户,出战的兵卒来自于各地的壮丁……
这样想着,太子突然陷入了自我矛盾与自我怀疑之中,仿佛心中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却又没有新的东西替代它。
太子逡巡着,一路走到了成帝的起居处,却见苏霁站在旁边的角落内,见到自己,竟后退了两三步。
太子向前了两三步,微微扬起了头,见她头发梢上还沾了半丝血迹,便用手替她轻轻拭去,轻轻地唤了声:“苏霁。”
却未成想,苏霁不知所措地盯着太子,后又垂下了头,显得心虚极了。
“看在本宫的面子上,你能去为父皇诊诊病么?”太子一双桃花眼静默地看着苏霁,轻声道,“父皇他纵有千般错处,毕竟是本宫的父亲……”
太子言及此,心中愁绪万千,在人前强装出的淡然轻松骤然消失不见,他眉头微蹙,一双桃花眼中泛着水雾。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或许政务可以划分清晰、不差分毫,可是情感又如何衡量呢?
父皇他是万世不出的伟人,有着征踏五国的功绩,可同时他亦是一个薄情寡性之人,甚至杀死了自己亲生母亲……
“脑出血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死去,就说明尚未伤到呼吸、体温中枢等致命的位置,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苏霁立即上前探看,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成帝,见其生命体征尚且平稳,斟酌了下,道,“只是你也要做好准备,成帝或是瘫了,或是意识不再清醒,这都是很有可能的。后期能活多长时间,就看宫人们护理得细致不细致了,每日擦脸服侍,还要给他翻翻身,以免生了褥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