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九九归一,叫辛伊吧…”
短短的一句话,寥寥十二字,谁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什么天道魔道,你只要跟在我身后…”
“我只要你平安…”
黑褐色的汤药,升腾出水汽,氤氲在指尖,十万年来的记忆,渐渐沉于杯底。
“到底是哪里错了…”
门外的声响戛然而止,阳光穿过雾气洒落在楚州侧脸之上,他却偏头避了开去,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对这世间再无留恋。
咽下了这口汤药,芸芸众生,大千万象,便无她了。
那一日,上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东斗神君东野州出关,二是北斗神君北宫泽露面。数千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切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处在漩涡中心的人,才能看的到那欲来的山雨狂风。
冷宵的狞笑声,夹风带雨划破天际,是祸是福,不言而喻。唯一可喜的是,没有了楚州躯体的束缚,他们便不会落到腹背受敌的处境。
至少在当时,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放眼东野、西陵二族,一向同气连枝,自是同进同退。南门、轩辕两家,素来以苍生为重,定也不会袖手旁观。冷家更是好说,一是冷宵的身份,二是冷斐的缘故,必会竭尽全力。原本最难统一意见的巫神族,也在苏暖和她小姨——代神君苏弥强硬态度之下,决定出世,深明大义是一点,事关楚州…不得不说,也是一点。这么看来,反倒剩下了北宫一族,之前因失了北宫泽这位主君,诸事不露脸不参与,如今主君回归,势必会一改三千年间的萧条颓态。
“我北宫一族定当竭尽全力。”
本是无出意料的回答,却见席间众人如同惊弓之鸟,皆微不可见地长松了一口气,唯独赵彧。
片刻之后,他借故离席,径自去到了幽天境至高点,凝重的面色映照着底下通天彻地的白,胶着着化不开。他似乎预知了什么,忽而回头看去——
“阿冉。”
第103章 山海·尘埃
“哥哥。”
女子背身向他,缓缓才唤了一声,垂下的眼眸无波无澜,对于来人似乎早有所预料。
彼时,昆仑日已昏沉,西下山坳,低谷处浮起暖黄色的雪尘,洋洋洒洒地附着在女子额前鬓上,广阔天地间一双清隽的眉目如画,恍惚地朝着将夜的天色,眸底的光华随之由亮及暗,逐渐看不分明。
她似乎在等谁,又似乎谁也没等,只是这么站着,冻得发白的双唇微微抿起,像是被风雪掩埋的垭口,风平浪静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她那样子,怕是再不准备说些什么了。
二人此刻分明挨得极尽,却似有一条无形的界限横隔其间,他不能进,她无法退。只孤零零的一袭白衣跌落激流,挣扎浮沉,于翩跹身外的表象之下,过喉穿肠。
“你对他存了心思?”
低沉的嗓音,打破当下无边的静止,如山风辗转掠过耳畔,撩动起心底旧事。
“对他存了心思的人,多我一个不多…”
赵冉笑了笑,她不曾想,拾起与放下,孑然万载,有朝一日都将埋葬在这万古的冰雪冢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人的事罢了。
“对不起,哥哥。”
话似乎只说了一半便打住了,可开口的那瞬答案已一目了然, “对不起”三字轻飘飘地印入赵彧心底,却听那道力系千钧的弦应声绷断,而视线那头的赵冉竟只是偏了偏头,嘴角依旧扬着一个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俨然还是那副不食烟火的无辜模样,可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那时的他说不上来。
“什么时候?”
顿了许久,赵彧开了口,一别以往的口吻,像是要极力佐证些什么,又像是企图推翻些什么,即便两方都是徒劳。他心里清楚,他本可以不问这一句的。
“不知道。”赵冉看着他,一声苦笑尤为清冽,继而开口,如同呓语,“很久以前了。”
“看来,让你来这一趟,是我错了。”赵彧低声说道,犹如自语,凌厉的剑眉不自觉地蹙着,于这样的冷清之中无端生出了几分心悸来。
“你没错,是我错了,楚州这样的男人,本就只有足够优秀才能配得上,我曾一度以为我有机会的,可不知那三番五次的机会竟会成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大约是说到了痛楚,赵冉一口气说了许多,赵彧只是看着她,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整个人却如同被投掷于火堆炙烤,反手的当儿,已然是一个召剑的前式在即。理智告诉他,当机立断乃是当务之急。
“所以,那日透露我行踪之人,是你?”
“是。”赵冉注意到了赵彧那颤动的指尖,可她装作不知,仅是轻巧地动了动双唇,应下得尤为干脆。
“辛伊用来迷晕我们的茶水,也是出自你手?”
“是。”
赵冉方说完,突然一反常态地撩了撩头发,神色有些不耐烦,缓缓地抬头,眼中的光猝然褪去,灰白一闪如同鬼魅,慵懒道,“哥哥,你不都知道了吗?”
赵彧不可能没看出赵冉那一瞬间的异样,可再一眼,面前的赵冉又与平时并无两样,只稍显疲惫倦怠罢了。他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却缄默着将手收去,背在了身后。
如果对方此时逆转了心智,他这样做无异于束以待毙。
可赵冉说的有错吗?他确是早就知道了,甚至在面对众人的指责与质问,都未置一词。自打默认兜揽下迷药一事,他就清楚地认识到,如若赵冉此番犯下弥天大祸,他难辞其咎,他们北门一族难辞其咎。
事到如今,是兵刃相见,还是试一试那另一线的生机,赵彧心中已然有了打算,相比亲手杀死她,他更习惯于拿命护她,就像当初那个女孩一般…再开口,流淌于嗓音之中的是刻意的低沉,“为什么要帮冷宵?”
“帮冷宵?”赵彧的挣扎与动摇,赵冉全都看在眼里,可这时,她的神色依旧淡淡,于中流露着的竟是不合时宜的自得与满足。
“我帮的是自己。”她缓缓将目光往上移去,最终定格在了赵彧脸上,在他的瞳孔里她能看到自己越发煞白的面庞,语气之中的自得与满足更甚方才,“若非如此,我怎还有机会出现在他眼前…”
“阿冉,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冷不丁拔尖的调儿将那张清雅免俗的脸撕裂扭曲着,那样的目光与口吻,肆意张扬,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那股不祥的预感倏然间甚嚣尘上,只听赵冉的声音未断,却如山风穿堂,飘飘荡荡着越行越远。
“是啊,我还没酿下大错,可但凡沾了那个念头,只有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我时间不多了,哥哥,楚焕他…”
赵冉的话锋一转,赵彧只见乖戾的黑雾猛然从她的心口蹿起,汹涌着似要冲破那副温和的皮囊,而处于黑雾中心的赵冉,已痛苦地缩成了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裂隙,正在将她吞噬,双唇像是被钉了钢板一般,上扬着未曾落下,此时不可遏制地颤动着,拼尽了全力才得以吐出几个字来,“不是我…”
“到底我还是南门家的人,到底,是他的孩子…不是我…”
声音霍然断在了口中,赵冉如同虚脱一般,痛苦地垂下了头。
“他们都能回头,唯独我不能…”
赵彧本于第一时间疾闪上前,却发现自己陷于一道无形的屏障中,黑雾收拢,白光骤起,冲撞间,山峦崩裂。
“阿冉!”他嘶吼一声,白光瞬时逼退了黑雾,一口黑血呕出,周身禁锢随之消去,赵彧再顾不上许多,疾闪一步,却见眼前的赵冉霍地睁开了双眼。如桃瓣一般的眼眸,此刻瞪大地骇人,正定定的看着他,模样上虽没有半分的改变,可赵彧却嗅到了一缕完全陌生的魂灵。
赵冉的嘴角一弯,别过目光看向了他处,右手圈着落在肩上的发丝,闲闲地往后走去,神色间的温婉褪去,显出几分灵动来,那样的神态…赵彧忽就想到了一个人来——
辛伊!
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待回过神来,赵冉已拉开了同他的距离,却将自己置身于悬崖的边缘,脸上的笑意绚丽如昙花。
“人处于绝境能去求神,神呢?靠所谓的信仰,荣耀与责任就能熬出光亮?”说到这儿,只听“哧”的一声,诡谲的笑登时将赵冉先前痛苦的表情抚平,煌煌再不可逼视,“真是可笑啊,你们说,她这副众人苍生艳羡的身躯承载着苍生的期待,可她的期待,她的爱恨悲喜,又该被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