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似锦,百花如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流水潺潺。有数百人在这座园林里欢笑宴饮,丝竹雅乐与鸟鸣之声交织在一起,苏轼多喝了几杯酒,抬起一双有醉光闪烁的明眸,倏然间,在一堆鲜丽花中,看到一个人。
那人头上也簪着花,可那人身材颇高,身形削瘦,再加上其清俊的面容,清雅的气质,给苏轼的感觉,更像是一杆修竹。
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苏轼能察觉得出来。但不管对方到底是何种类型的人,如此出众,已令苏轼感了兴趣。
既然感兴趣,又怎么可能不主动上前攀谈呢?
“在下苏轼,苏子瞻。”他是带着一杯酒走上前的,先说了自己的姓名,随即便迫不及待问对方姓名,“阁下怎么称呼?”
而对方听到他的自我介绍,那双眼睛显然亮了亮,微笑道:“苏辙,苏子由。”顿了顿,加上一句:“原来是子瞻兄,我看过你的文章。”
哦,跟自己的姓一样啊,名字也好熟悉。苏轼无暇想这么多,当下大笑道:“我也看过你的文章,还听说过你是十九岁的少年进士,今岁科举同年中最年轻的一个。”
苏轼说着歪了下头,打量起对方,只见对方听到他的称赞以后谦虚了几句,可举止大方,眉宇间颇有神采。
这人好像一点也不像他外表所表现的那么温润谦逊,反而有和自己同样的自信自负。
苏轼却越看越喜欢,拿着手中那杯酒,笑问道:“我们同饮一杯?”
苏辙点点头,也端起了自己的酒。
阳光落入他们的酒杯之中,柳风轻轻,点点小白花也飘在了他们的肩上。
喝完了酒,两人坐着,开始聊天。先聊的是各自最近看的什么书,然后他们便发现,自己所读之书,对方也是深有研究的。
无论是经史,还是诗文,抑或书画,甚至佛道,他们都有几乎相同的见解。如此,没一会儿,他们就从天谈到了地。
谈不完,谈不尽兴。苏轼二十二年来的孤独,苏辙十九年来的寂寞,在这一刻终于都有了倾诉的对象。
自己和他怎么会是完全不同的人呢?苏轼此时才发觉自己的第一印象错了。
他们明明很相似。
中途,有别的同年来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只客套寒暄了几句而已,目光始终不想离开对方。
直到黄昏日落,御宴该散了。
苏轼拉起苏辙的手,道:“我们去街上转转。”
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因为他相信苏辙一定会答应他。
果不其然,苏辙对他笑了起来:“好。”
于是,在其他所有赴宴举子都喝多了、想要回家好好休息的情况下,唯有他两人携手又同游起了汴京城的夜市。
这一游就是一宿。
天亮,他们并肩看了日出,霞光万道。
终于不得不离别时,他们也给对方说明了自己在京暂住的地址。
再次相见,则是第二天,在别人的家里。
那是一个小花园,尽管当然不如琼林苑那么豪奢,但各处花草树木,小阁流水,布置得也甚为雅致。
园里的宴席简单,但更有一种自然舒适的感觉。
白发但红光满面的老者笑着道:“你们还不认识吧——”
“认识。”苏轼先冲着面前恩师一笑,继而侧过了头,朝着苏辙眨眨眼睛,“苏子由,我还想明日去找你,提前一天又见面了。”
苏辙也莞尔,对欧阳修解释道:“我和子瞻在琼林宴上已经相识。”
欧阳修一愣,旋即失笑道:“是啊,你们这样的人,迟早会相识。我还想着把你们介绍给对方,这倒没什么必要了。”
只要他们赴京应了举,他们会相逢相识,与他们会成为欧阳修的学生。
这都是必然性。
三人畅谈了半天,日暮,苏轼和苏辙方与欧阳修告辞,一同离开。片刻后,苏轼站在欧阳修家的门口,把目光投向苏辙,道:“我本是打算明日找你,我们一起去城外登山的,要不,今日就去?”
苏辙指了指已有些昏暗的天色,道:“天快黑了,这时候去登山,我们在城外过一夜吗?”
在苏轼兴之所至,要做些不管不顾的事情的时候,苏辙还是要拉他一把的。
永远如此。
苏轼也永远愿意听苏辙的话,笑道:“那就还是明天登山。今晚月色不错,你到我住的地方去,我们再赏月,聊聊天?”
对这个提议,苏辙道:“好。”
像是古时每一对刚认识的知交好友一般,他们相处得万分愉快,几乎半刻也舍不得分离,携手在城里畅游,在书中畅游,也在彼此的心里畅游。
后来的梦境却有些模糊了。
有些事有了变化,然而还有些事是无论怎么样都会发生的。
譬如,嘉祐六年,两人还是要考制科。
那年,苏轼与苏辙也还是同住于怀远驿。
作为相识已有四年的朋友,彼此最好的朋友,要一起应举了,怎么能不住一块,互相探讨呢?
而有感于自己与对方思想的默契,不知是谁在谈话中提起,我们不如共同来完成这次制科的策论进卷吧?
另一人欣然同意。
一切发展与现实无异。
所以,御试时,苏辙当然还是要写下那一篇史上最尖锐对策。
议论风波如期而至,不理解的责难如期而至。唯有苏轼在知道苏辙的对策究竟是怎样一篇文字后,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去买了酒,做了饭菜。
夜里,在怀远驿的那一间房里,他举杯一敬苏辙。
“你那篇对策写得可比我的对策好太多,未入高等,是贤者君子必经历之挫折。可是,总有懂你之人。”
但凡贤者君子,必经历挫折。这道理,苏辙是明白的。
然而,懂你的人,能给你慰藉的人,即使你是贤者君子,你也不定能够遇到。虽然,他们是遇到了。
他们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且定会是一生的。
这也没变。
苏辙微笑颌首,喝下这杯酒。
窗外在这时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是下雨了啊,苏轼看了片刻窗外断线似的透明珍珠,嘴唇翕动,情不自禁吟出了诗:
“余辞郡符去,尔为外事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
“始话南池饮,更咏西楼篇。无将一会易,岁月坐推迁。”苏辙接道,“这是韦苏州的诗。”
“是,我前些日子在读韦苏州的诗,读到这首颇有感触。”苏轼想了一想,续道,“今后我们必会步入仕途,步入尘网,那时便恐怕不免分离,不如——”
“不如早退,为闲居之乐。”苏辙再次接了他的话,“夜雨对床?”
“君心果然与我相同。”苏轼笑了起来。
雨则越下越大。
大概就是这雨声越来越响的缘故吧,苏轼到底是没有梦完他的一生。
他被雨声惊醒,真正睁开了眼睛,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
还未彻底亮,但离黎明已经不远,苏轼慢慢起身,坐在床上,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的雨,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回想刚才的梦……是梦吗?
他轻轻叫了一声:“阿同……”
真的很轻,万一叫不醒,他就不打算再影响苏辙的睡眠。然而他与苏辙就在一张床上,苏辙听到熟悉的声音,不明白苏轼为何突然又叫了自己小名,勉强睁了睁眼,给予回应:“阿兄。”
嗯,果然那是梦。苏轼一敲自己脑袋,自己在想什么?那怎么可能不是梦?
苏辙见状终于完全清醒,也坐了起来,狐疑问道:“你怎么了?”
苏轼从床边的箱笼里找出两件外衣,先给苏辙披上,再给自己披上,同时道:“子由,我想,若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应该还是在嘉祐二年认识,不会是嘉祐六年。就算琼林宴上我们不相识,欧阳公也定会让我们见一面。”
苏辙闻言一怔,怎么子瞻还想着这事?
苏轼接着道:“不过欧阳公说得对,我们迟早会相识。”
他与他,都是能够给自己所处时代增添光辉的人,所以,既然上天让他们生于同一个时代,他们就没有道理不相遇,不相识。
至于所谓的血缘关系,于他二人而言其实已不太重要。在他与他之间,最为难得的,是可以实现一种完完全全的精神相通,心灵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