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辰明显有蹊跷,季秀林却听之任之,何识君不得不怀疑此事顾以牧同样卷入了其中,毕竟周辰和顾以牧同一时间入京,又专挑了英桦巷摆摊,若说二人毫无联系,何识君是不会信的。
但他没有多言,领命而去,亲自盯着岳家的一举一动。
有了缇刑司暗中提供的消息,岳君行想要抓住梁王余党易如反掌,岳家将梁王余党逼得很紧,在京城闹出了一些事端,待人尽皆知后才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顺手便将永州事宜全部栽赃到了他们身上。
唐如卿听闻这个消息时也颇为震惊,她原本想着要林详已经逃之夭夭,她要如何才能抓得到他,却没想到此人竟然会自投罗网再入京城,还接下了岳家的这一口大锅。
她自然不知道此事背后还有季秀林在推波助澜,得到林详三日后将被处斩的消息时她正在去顾廷屋子的路上,府里的下人们议论着京城如今的大事,她便听了一耳朵。
顾廷已经老了,油尽灯枯,并不是凭着什么医术就能枯木逢春的病症,唐如卿将他干瘦的手放回顾廷的膝盖上,说:“祖父,林详被岳家抓住了,三日后在西市口处斩。”
听见林详这个名字,顾廷浑浊的双眼里突然迸射出一股恨意,他死死地攥起了拳头,将手心里的帕子攥出一团褶皱:“林详?他回京了?!”
唐如卿点点头,将事情一一道来:“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季秀林和岳家两相争斗,他大约是也想来分一杯羹,或者是为陈寅报仇……谁也不知道,朝廷放出的消息是他们伺机报复,已经在京城做了几处乱子,如今已经被生擒,梁王余党一网打尽。”
“好、好!咳咳……”顾廷十分激动地握着拳头,不住地说着“好”,心绪激动之下剧烈咳嗽起来,唐如卿赶忙给他顺气,说:“祖父,虽然不能亲手为以牧报仇,但林详如今既然已经伏诛,也算是他罪有应得,想来以牧也能瞑目了。”
唐如卿当年以顾以牧的身份回京,第一晚便被顾盛平看出了端倪,毕竟想要易容成一个人很容易,但要想瞒骗过此人的生身父母却很难,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破绽,父子之间微妙的感觉却是不对的,因此唐如卿便将自己的来意全数告知。
当年顾以牧离京求学,拜的是一名江湖游医,虽然名声不显,但曾经是顾廷的故交,医术十分了得。唐如卿跟着周辰羽从朱崖洲回来后偶然救过顾以牧师徒,从此四人便结伴而行。
唐如卿和顾以牧年岁相近,顾以牧又活得开朗张扬,自然很合唐如卿的胃口,两人很快成了朋友。学有所成后便离开两位师傅自己出去游历。
少年人相伴而行,或有行侠仗义、治病救人,懒怠性子上来了直接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唠叨,偶尔秉烛夜游,能见到别样的风景。幼年时唐如卿曾和她的好友约定过一起去看着大好河山,只可惜好友和她的过去一同埋葬在了朱红的宫墙之内,所幸她身边还有一个顾以牧,总让她的游历之路不至于孤独。
他们就这样随性地生活,随性地生长,顾以牧偶尔会回京看望家人,唐如卿便会停下来等他一段时日,二人再重新踏上旅程。只可惜好景不长,周朝在平帝的治理下终于无力回天,走到了尽头,天下战火四起,唐如卿自然被卷入了这场风暴之中。
唐如卿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居然会暴露,危险来得悄无声息,齐国铁骑踏破了他们所在城镇的关隘,林详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平帝流落民间的爱女就在此地!
唐如卿身份暴露,自然没了太平日子,可她对此一无所知,顾以牧却听说了消息,在二人商量着明日离开这战乱之地的时候给唐如卿下了药,将她迷晕送出了城,自己却留了下来拖延时间他知道此次留下便是九死一生,可林详已经得到了准确消息,如果顾以牧不留下,他们很快就会被追上,因此他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唐如卿换得一线生机。
唐如卿昏迷之中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听见混乱的哭声,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和惨叫混杂在一起,大火烧断了房梁……她听见顾以牧说让她别再回来。
等唐如卿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处在一户农家,这里还没有遭到战火的侵蚀,唐如卿瞬间就明白了梦中所见究竟是何物,她不管不顾地混进了已经沦陷的小镇,在乱葬岗里翻了一天一夜,五指被磨得毫无知觉,鲜血浸入黑色的泥土,和埋葬在此地之人的血肉混在一起,无声地呐喊着何为绝望。
她最终还是找到了顾以牧的尸首,他生前不知遭受过怎样的折磨,身上没有了一片好的皮肉,唐如卿的手金鸡湖抬不起来,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将顾以牧葬在那片无名的荒丘之上的了,她甚至只能给顾以牧立一块无字碑,在他碑前洒下三盏女儿红……
林详杀了顾以牧,却因为他们一直在外漂泊,并不知道顾以牧的真实身份,哪怕林详严刑逼供,也没从顾以牧嘴里撬出来一星半点的有用信息。这让唐如卿有了可运作的空间,以顾以牧的身份回到了京城。
究竟是谁杀了顾以牧,唐如卿只告诉了顾廷一个人,因此顾盛平只知道他儿子已经死了,而他的父亲鬼迷心窍地要和一个来历不明且很有可能就是害死他儿子真凶的女人合作,这让顾盛平难以接受,却因为顾廷的强势而不得不屈服。又因为无法忍受和唐如卿同处一个屋檐下而离开了京城。
唐如卿回京以来千方百计地想要混入京城的权谋圈子,终于斗倒了梁王陈寅,却没有想到让林详给跑了,而如今他负罪被擒,唐如卿的目的才真正达成。
京城西市口,烈日之下拥挤的人群里散发着难闻的汗味,唐如卿扶着顾廷站在人群最前面,即使有奴仆在一旁帮着撑伞也依旧难当酷热的暑气,唐如卿有些担心顾廷的身体,便小声问他:“祖父,午时还没到呢,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不。”顾廷苍老的眼睛紧盯着行刑之地,一刻也不肯挪开,这个行医济世了一辈子的老人,唯一的心愿便是亲眼看着让他顾家血脉断绝的仇人人头落地。
唐如卿叹了一口气,干脆不再劝说,很快囚车便到了,人群瞬间激动起来。唐如卿顺着囚车的方向看过去,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压上了刑场,他们的手脚上都套着粗重的镣铐,叮当的响声穿过沸腾的人声落入顾廷的耳中,他好像是被蛊惑了似的,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人。
为首地便是林详,这位梁王副将,长得虎背熊腰,哪怕已经受伤被擒,铜铃般的眼睛也死死地瞪着,好像是能吃人似的凶狠。
行刑官在最上面念着梁王余党的十大不赦之罪,每念一条,下面的人群便欢呼一声,顾廷的手搭在唐如卿的手腕上,不自觉地紧握着,让唐如卿的腕骨生疼,而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漠地盯着台上的那些人。
除了林详,唐如卿不知道还有哪些人动过顾以牧,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林详是一个将军,他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性命,顾以牧的生命在他看来或许连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而在战争之中,生死往往是最廉价的东西。唐如卿不喜欢讲大道理,更不喜欢站在所有百姓的角度上冠冕堂皇,周朝和齐国究竟哪一个对百姓更好更是毫无兴趣,她所在意的是——林详杀了顾以牧!
她不想深究这其中牵扯的是家国还是什么,生而为人,她管不了许多,林详杀了顾以牧,她便来找林详寻仇,这很公平。
“时辰已到,斩!”
监斩官高亢的声音好像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刑场上的刽子手高举起大刀,顾廷更是死死的抓着唐如卿的手腕,一双眼睛好像要凸出来。
林详突然大笑一声,高喊道:“梁王万岁——”
人头落地……
浓稠的热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的土地,十几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出去,顾廷好像是突然被卸去了所有的力道一般软下身体,被一旁的家丁慌忙扶住了。
唐如卿的心情同样不轻松,她看了一眼林详的尸首,他的脑袋滚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已经看不清模样了,然而她好像还能透过厚重的灰尘看见他方才猖狂的表情。
只是唐如卿并不知道,她所有的表现,同样落在了另一个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