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襄和妻子在珠帘外行过了礼。“坐呀。”珠帘里王后娇媚地说,还有剪刀声,缓慢呆板,咔嚓,咔嚓。
“新婚燕尔,真让人羡慕呢。”王后继续说,咔嚓,咔嚓。
瑾襄没说话,妻子更是说不出话。
“呀,怎么不说话呢?”王后问道,站起了身。接着珠帘哗啦一声,她走出来了,手里擎着一朵硕大的盛开的白菊花,轻轻地敲着嘴角,笑盈盈地偏着头看瑾襄。珠帘的碎声渐渐平息,她把菊花插在新婚妻子的鬓角,左右端详,接着张开双臂,轻轻盈盈地转了半个身,薄纱衣袖翩翩飘荡,好像大凤蝶的翅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菊花么?”她问鱼人,“这可是秘密,是我六宫独宠的秘密,我舍不得告诉别人。以前一直没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告诉你,就当作是恭贺你们新婚的小礼物罢。”
她靠近鱼人,凑在她面前小声说:“用菊花煮成水,每天清洗你的名园,你就会越来越美,越来越妙,妙不可言。你的丈夫就会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再也看不上别的女人。”
王后的声音轻轻的,刚好能让新婚的妻子听清楚,不过她站在夫妻俩的面前,离丈夫的距离也是这般近,所以她本来想只告诉给妻子听的小秘密,无疑丈夫也听得一清二楚。“呀,被你听见了,真是羞死人了!”王后看着瑾襄咯咯笑,举起手来捂住了脸,旋即她又放下手,对鱼人诚恳地说,“我的秘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呵呵,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你不会泄露出去的。”
瑾襄面色铁青,一把抓住了王后的手腕,不过三人站得切近,身形遮挡,远处的侍女都垂着头没发现。瑾襄的手越握越紧,王后蹙着眉,媚眼如丝地娇嗔:“你弄疼我了。”
瑾襄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王后一面皱眉,一面咯咯笑。“你呀……”她柔声说,“因为你听见了她的歌声。能听见人鱼在水下的歌唱,就会成为她命中注定的爱人。她喜欢你,而我要让她一辈子也说不出这话来!”
第二章 ·君心難測(上)
和事先安排的一样,当王宫总管把媚媛送入王宫时,媚媛就成了国王独宠的美人;按计划,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册立为王后。国王喜欢读书,喜欢弹琴下棋和画画,喜欢在清晨时分欣赏鲜花,喜欢收集露水和初雪来烹茶,还喜欢作诗,还喜欢临睡前让乐工在远处柔和地吹奏一曲宁静的长箫。作为日后要做王后的人,媚媛也在近乎残酷的训练下精通了琴棋书画,明白一切古怪举止中的风雅含义,熟谙宫廷礼仪的每一个细节,深知如何表演才能显得高贵优雅,再加上绝世罕有的美貌,王国里大概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当王后了。
在入宫前的某一天,一位可靠的贵妇人来拜访媚媛小姐,请小姐摒退了左右,然后拿出几张画来对小姐悄声密语。画面清楚细腻地描绘着两个人形,要是让小孩子看见了,一定稀奇道:“妖精打架!”但媚媛可不是小孩子了,她看着这些打架的妖精毫不动容,只是微微有些好奇地端详那短兵相接的要害,然后又深深凝视了贵妇人一眼,目光里有些不言而喻的讥诮。贵妇人脸红了,尴尬不已,心想这位小姐真是与众不同,然后支支吾吾,落荒而逃。临行前她连画也忘了带,后来还是媚媛派人给她送了回去,带话说:“谢谢夫人了,请夫人自己留着看罢。”
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媚媛等着她的良辰,在听说边境即将开战后,她不高兴地说这事真不吉利,要去京城外的神庙里祈福,去去晦气。虽然虔敬礼神从来不是她的作风,不过她一向喜欢乱编名目瞎折腾。王宫总管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是找个理由出去玩。此事不宜声张,在城外王宫总管有一处消夏用的清净小宅子,王宫总管让人收拾好了,媚媛就到那里玩去了。几天后她就回来了,这件事很秘密,几乎没有人知道。
不过鱼人是知道的,她甚至比其他知情人知道得更多,实际上她和瑾襄媚媛知道得一样多。当媚媛给她看妖精打架似的画,并用烛火灼烧她的手指脚趾、逼问她有没有和瑾襄如画上那般时,她忽然就明白媚媛的心情了。“没有!没有!”她矢口否认,事实也确实如此。媚媛对她的回答表示满意,从此就好好地宠爱她了。她给鱼人穿最华贵的绫罗、戴最昂贵的首饰,把她打扮得绮丽芬芳,然后自己在一旁满意地啧啧称叹,好像那是她完成的什么了不起的杰作。
媚媛和鱼人几乎是行住坐卧都形影不离,不过媚媛要去城外祈福,却不带鱼人。临行前一晚,媚媛用心挑选着衣衫,七彩缤纷的云霓堆了一床一地。媚媛站在大铜镜前,一件一件地端详。鱼人悄悄走到她身后。“嗳!”媚媛把比划在胸前的粉红色亵衣丢在地上,叹气说,“以前还没问过他喜欢什么颜色,不过他也不配我操心。”
鱼人颤抖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去……别去!”
媚媛转过身来,坦露着雪白圆润的胸膛,碧绿的眼睛盯着鱼人,冷冷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别去,别去。”鱼人只是悄声哭着恳求,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媚媛高兴地咯咯笑了。要入宫当王后的少女与他人私会,一旦事发,那可就有大热闹的好戏看了。她大概是太想看好戏了,所以才不在乎那般热闹是否会把自己或别人的脑袋都卷下地。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我把他推下水了。”媚媛紧紧握住鱼人的手腕仿佛怕她逃了。她凑在鱼人的耳边,像传播坏话的小孩子一样绘声绘色地秘密问道:“那时他还不会游泳,你干嘛把他托上岸?那时他要是淹死了,我现在不就省心了?说来说去,都怪你多事!”
鱼人半张着嘴,着急无奈又惊惶。媚媛见她这般模样便目光晶亮,更加开心地咯咯笑。“嗳,给我找点龙涎香出来。”她又转过身去满意地打量大铜镜里美人儿娇媚的身躯,若无其事地吩咐说,“他居然喜欢那粪味儿,真恶心。”
这出好戏王宫总管本来不知道,不过在瑾襄离开的那个清晨,王宫总管心急火燎地冲进门来,看媚媛懒洋洋地卧在床上,凌乱的云锦随便地搭在赤裸的腰身,可想而知那云锦之下除了头发再没有别的遮拦。王宫总管先拍手后拍腿,接着仰面尖叫:“老天爷!我的老天爷!”如果瑾襄还是个孩子,一定又会纳闷地瞅着那光溜溜的下巴和香喷喷的脸,心想媚媛不过是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像刚打完架的妖精,怎么就成老天爷了?最后王宫总管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千里长堤溃于蚁穴,九尺高台功亏一篑,百年大计毁于一旦,他愁眉不展,满面泪痕,气喘吁吁。
媚媛侧身躺着,右手支着头,静悄悄地一转眼,斜着眼角瞅那垂头站在门口的鱼人。她灿然一笑,道:“告我的密呀居然,你?”随即大声叹息着翻了一个身,把光洁的后背亮给王宫总管和鱼人看,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说:“没事就出去罢,我还困着呢。”
大幕已经拉起,好戏就要开始。第一出不过是要在一张白绫帕上染点血。王宫总管悄悄预备了一种鸽子心似的小蜡丸,告诉媚媛,只要轻轻一捻就万事大吉。媚媛觉得新鲜有趣,和鱼人面对面地在坐在闺房的地毯上,为这轻轻一捻勤学苦练。十数张染上了血花的白绫帕散落满地。“呀,还跟真的一样哩。”媚媛咯咯笑,兴致勃勃地环视左右,“居然没一个是相同的。”
国王新纳美人的第一夜,一切繁文缛节结束后,媚媛脱下了沉重的礼服,鱼人和宫女们服侍她穿上白绸的寝衣。衣服芳香四溢。媚媛皱眉,如果此刻是瑾襄在替她更衣、讨好地对她说这是最名贵的麝香,她一定挖苦鄙夷道“尿骚”!但现在瑾襄在千里之外经历剑风刀霜,媚媛没法像往常那样找他的别扭,于是她什么也不说。待谁也没察觉的时候,鱼人把一颗小蜡丸轻轻放在媚媛的手里,媚媛便把她的贞洁塞在枕头下,坐在床边等国王到来。
国王的寝衣上也散发着某种味道,据说能让年轻的女子满心欢喜。但媚媛欢不欢喜实在很难说,就连王宫总管养了她十几年,她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都不太确定。虽然国王懂事后就在王宫总管的安排下和宫女实际练习过很多次了,而且他早已成年,纳娶了数名美人,不过此刻面对媚媛碧绿的眼睛,他居然像初次杀人的刽子手一样紧张,尤其是美人居然那样上下打量他苍白纤细的身体,毫无羞涩,毫无忸怩,若有所思,又坦然得如同认命的死囚。要死的人可是什么都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