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龙之夜》作者:於意云/lyricinhue
文案:
请姑娘另寻高处,恕我们不留了。”管家大娘很沉着地下了逐客令。
一旁媳妇丫鬟们的眼里也都射出睥睨的光来,是讥讽她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自己是个稀罕物的嘲笑,小刀一般在她身上剜来剜去。
她的皮肉似乎就被这隐而不见的锋芒一片片地削起,却没削落,只是乍着,如鳞,她就成了一尾血淋淋的鲜鱼。鱼的血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而且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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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七年前的笔会,我们集体去藏区红原,於意云一个人在一株花树下缓缓地打太极拳,有种怪异的美感。她的小说包罗万象,她还在红尘中时,经常哀嚎为什么她不红,虽然她写得那么好。而现在她已经出家为僧,我问她,是否不需要付稿费了—出家人不捉金钱呀。她道:钱还是要的,要供奉三宝。女性是於意云小说永恒的主角,从最初的《流皇后》开始那种沉静、智慧、恒久忍耐且绝不姑息的女性,一个个呼之欲出。到《斗龙之夜》,却仿佛有一丝戾气,绝望的庆气。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呢?其实从《流皇后》开始便是残忍,这个问题一直有问她,以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机缘去问了——就算有机缘,或许到时也不想问、不用问了,跟出家人说话,总觉得还是不提俗世之事的好,要多谈云与月,风与叶,点一盏灯,留一扇门,喝杯茶。借书中一隅,也向诸位读者告个别,今年之后,我也不再参与今后的年选编撰,但希望这套书一直年年出版下去,见证中国奇幻的辉煌与黯淡,如《一代宗师》所言: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
请姑娘另寻高处,恕我们不留了。”管家大娘很沉着地下了逐客令。
一旁媳妇丫鬟们的眼里也都射出睥睨的光来,是讥讽她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自己是个稀罕物的嘲笑,小刀一般在她身上剜来剜去。她的皮肉似乎就被这隐而不见的锋芒一片片地削起,却没削落,只是乍着,如鳞,她就成了一尾血淋淋的鲜鱼。鱼的血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而且硬。
她不是鱼,她是吃了秤砣的王八,铁了心,一口咬定,卖身银子三百两整。只要府上肯出这三百两,那便卖断了身、卖断了命,从此做牛做马、要杀要剐,绝无二话。但现在这三百两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她年轻呢,她漂亮呢。她既不是小户人家没见识的憨闺女,更不是乡下无知愚鲁的笨村姑。在此之前,她可是五品官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小姐,是该别人买了丫鬟来伺候她的。世家门户的规矩,她知道,不用管家娘子费多大心思调理;她也不是那风一吹就坏的美人灯,而是个实实在在的、买来就能用的人管家大娘还是觉得,她是在日头底下走得太久,晒昏了头三百两!如今市价,买个小丫头不过五两;稍微会点手艺,比如会烧菜,或者扎花扎得好,六两;年纪大些,再有点姿色,可以让主人家偶尔行个乐的,十五两就顶天了——她开口就是三百两管家大娘差点没蹦出“姑娘你抢钱啊”的话了。是,姑娘你个子儿也不肯少,不过这大行台尚书令府也不缺丫鬟。实际上这里漂亮姑娘人满为患,值千值万的东西也多了去了,八尺高的珊瑚树、径一尺的夜明珠,一时高兴,想听个脆响,砸了也就砸了。但那是主人家的潇洒风度,三百两银子买个丫鬟,不是她管家大娘能干出来的事,所以姑娘你请回吧。于是她转身、抬步。怕她迷路,一个小丫头领着她,懒洋洋地沿来路回去。身后犹传来管家大娘的抱怨,怪那领她进来的人,也不先问清楚了,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人带来;早知道是根本不成的买卖,见也不会见的,白耽误工夫。那人也只能勉勉强强地辩驳两句,说她当时只求见管事之面,身价银子再议,谁知道她会开出这么一个消遣人的价钱来?消遣哈?她们以为她是来消遣的。金星在眼前乱冒,是太渴还是太饿、已近虚脱?又或者只是太阳的光斑在水面跳跃?她跟着那小丫鬟踏着九曲的廊桥往外走,桥下是静悄悄的水,掀着细细的波纹,抚着桥柱,似美伎之柔荑要撩出些妙响来。大行台尚书令府中的水景是极妙的——天下人都知道——观景之外,水里还养着举世罕见的…“喏,你出去吧。”小丫头指了指一道半掩的小角门她蹩出了门,顺着院墙慢慢地走。太阳太毒了,平实的地面也像水一样荡漾起来,一块块耀眼的光就在眼前跳,和金元宝、金叶子一个颜色。她舔了舔嘴唇,努力想让眼前旋转不已的世界安定下来。但她做不到,已经七八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每天只喝小半碗稀粥。小口小口地喝,居然能喝上十来口。太奢侈了,分做两天喝吧。第二天粥馊了,没关系,权当是白白地添了酸菜的味。三百两……她喃喃地说,三百两说着她就倒下去了。有人摇着扇子迎面而来,她正朝那个人倒去。那人不慌不忙地向旁边一闪,让她在地上倒了个实在,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摇着绘有蝴蝶与牡丹花的象牙骨扇子往前去她却在一片晕眩中瞄准了一对狭长的眉目。那对眉眼被酷暑时热辣辣、白晃晃、雷火般灼人的天穹一衬,冷冽异常。不,不是冷冽,应该说是无动于衷。就像蛇或者鳄鱼的眼,没有表情,却让人打心眼儿里不寒而栗。她奋力地伸出手,抓着那人的裤脚,嘶声大喊:“三百两!三百两我就卖!”
拼了命地呼唤,听起来只是低低的呻吟。她没忘记把头仰起来,好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她打心眼儿里希望自己的容貌能打动他。诚然现在已经憔悴了,不过蛇或者鳄鱼也是会眨眼的。她却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沉入黑暗。她不知道那对狭长的眉目有没有为她这拼死乞活的挣扎瞬上“叫账房兑银子吧。”那对狭长眉目的主人一面说一面脱衣服,直到毫无遮掩。她有些局促地转开了眼,涨红了脸,他却毫不在意。其实他一点下流的意思也没有,好像她和桌子、椅子、衣服架子没什么区别。人怎么会对家具起邪心呢?他不过是跨进浴盆,掬起水来洗了洗脸,吁了口气。酷暑天走路出了汗,所以在水阁里,就着湖面上吹来的风,用鲜花煮泡后的温水浸浴。此时荷花气与蔷薇的馨香远远飘来,水面浮着鸳鸯和野鸭,绿波间红色的鲤鱼游来游去。屋子美艳的侍婢,有的为他奉上鲜果,有的为他奉上佳酿有的为他擦洗胸背,有的为他弹奏琵琶,还有的什么也不做,只是为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当一个细瓷花瓶般的摆设。她们哪一个看起来都不比她差,但不管她们哪一个,肯定不用他破费三百两。狭长眉目的主人却不像管家大娘那样计较。他让人把她抬进门,救醒了,认真劝告她,真缺钱不如卖身为娼。不成的。青楼老鸨买姑娘,一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五十两;姑娘本身有些才艺,又读书识字,年纪合适,可省下许多培养时日和工夫的,一百两——她看起来固然有望成为摇钱树,不过鸨妈妈们也精明着呢,三百两,太贵了。然而打动那狭长眉目主人的不是她的容貌,恰恰是这价钱。他好奇。安心做生意,不会开这个数,所以她必定另有所图。
他对一切不寻常的图谋好奇,何况这图谋就躺在他的脚下。他不蹴两脚探个究竟简直对不起苍天大地是啊,是另有所图。她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五品官的父亲被卷人一宗大案,获罪入狱,好在不算主犯,可以钱赎命。家中一切财产变卖,想尽办法,还差三百两银子的缺口。母亲受惊过度,已是重病;兄长整日东奔西走却一无所获,还要照顾母亲和不懂事的弟弟;为救亲命,不得已,她只好在自己头上插上草标,售价三百两,少一个字儿也不卖。不能卖。哦,是个孝女哪…”那狭长眉目的主人十分失望。这个所图太正经、太感天动地、太值得树个牌坊来表彰了,而他却是一个让人想到蛇或者鳄鱼的人呢美艳的侍女们都用袖子掩着嘴,嗤嗤地笑。那么,你叫什么?”他问她答了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说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想必这位就是令尊喽?”是的。她回答,心想他竞然知道?那可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许多人受了牵连。他居然从那么多名字里挑出了正确的一个,只不过是因为听了她的名、知了她的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原先的冷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威逼的压力,那种蛇或者鳄鱼准备捕食时的蓄势。当然知道。这是大行台尚书令的府邸,是她刚刚被管家大娘无情嘲笑并生硬驱逐的地方,而大行台尚书令正是一手将大案掀翻笔判下无数生离死别、将她逼到如此绝境的人。这对狭长眉目的主人就住在这里,所以他对那桩大案尽知底细,想来也不稀奇。知道还敢来?”他从浴桶里站起身,此番没当她是桌椅板凳大概当她是饿昏了头、钻入人家厨房的阿猫阿狗,只顾叨一口食,忘了兴许人家也等着鲜肉自动走进锅里变成一盘便宜的炖菜。她又局促地转开了眼,涨红了脸。侍婢们用柔软的毛巾为他攒净水渍,再披上一件细软的纱衣。他走到她的面前,让她再怎么转眼也无用了正因为是大行台尚书令判的案,所以才来的。她侧着头,垂得低低的,用比那姿态还低的声音战抖着解释,她是被卷入这桩大案的罪囚之女,三百两的身价,卖不成奴,卖不成娼,最后一条路也就是卖与大户人家为妾了。三百两买个妾倒是便宜,但她是官家小姐出身,一般有钱人不能买;做官的人,有些带着物伤其类的心情,不愿买;更多的却是不知大行台尚书令还有什么后续,怕受牵连,不敢买。所以她才来大行台尚书令的府邸,唯有大行台尚书令本人能有此担当。不过她压根儿见不到大行台尚书令,她只能托名卖身为奴先见见管家大娘,试试运气、以谋个机会罢了哦,我就说嘛,三百两肯定不是丫头的价……”他忽然笑起来了,托起她的下巴来看了又看。就算蛇或者鳄鱼已把猎物叼在嘴边,那眼睛依旧是没有表情的,不,是更令人生畏了。他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目光停留在她腰部以下的位置,“你还是齐全的吧?”还是一点下流的意思也没有,就像是在问家具商人,你这桌子是四条腿的吧?你是武官家的女儿,应该不会经不起折腾。”他又捏了捏她的胳膊店家,你这椅子既然是拿上好驴皮胶粘的,坐个胖子没问题吧?他挥了挥手,一旁的美艳侍婢们都窸窸窣窣地退出去了,眨眼间不见踪影,就像被风卷走的残云。他退开一步。蛇或者鳄鱼正调整下口的角度,以便顺顺溜溜地把她吞了。她紧张地抓紧了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