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流羽怔了怔，惊讶地问，“明年再考？”
中年女人也怔了怔，忽然脸上涌起了一层红晕，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样把什么话都说给了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人听。越想越不好意思，她急忙拿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杨梅汁。酸酸甜甜冰沁的一股滑下喉咙，烦闷全消。她抬起脸，诚恳地笑着说：“是啊，我打算送她去县城的中学。”
“县城的中学？”流羽急忙问，“你也去吗？”
“我还得照看生意。”中年女人说，“小花住校。她很能干，从小就会自己洗衣服洗袜子，还帮我打扫屋子，还会炒菜做饭……”
“不一定非去那里罢？”流羽假装不在意地打断了她的话，指了指玻璃门外，“这所学校也很好啊，他们也接受复读的学生。”
“那中学很有名，很多第一年没考上大学的，在那里复习一年，第二年就都考上啦……就是学费有点贵，不过没关系，钱已经攒够啦。”中年女人回答，面上那又渴又热的神情消失了，说“钱已经攒够啦”的话，竟是容光焕发。万事俱备，只欠一张最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大概很有理由这般期待罢？
流羽不说话了，用一种难言的目光瞅着这幸福的人。
“哦……耽误你的生意了。我……我可以在这里买点儿东西么？”中年女人被流羽看得很不好意思，急忙站起身来，窘迫地左顾右盼，“买点儿东西给小花……”
“请随便挑罢。”流羽笑道，稳稳地坐在那张蓝灰色的大沙发上，一动不动。
中年女人在货架上打量。明明只有两三排货架，东西却仿佛有无穷多，每一样活泼艳丽，新鲜可爱。很多东西她都不晓得是什么，有什么用。不过她觉得自己絮絮地唠叨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再多问了。她看了许久，最后拿起了一个笔记本，布满花纹的坚硬银色封面看上去华贵绚烂，中间还有一道绊扣，扣上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花，有亮晶晶的花芯和一圈金丝花蕊。如果童话里的公主也要动笔，一定是在这样可爱的东西上留下笔迹。她打开那玫瑰花的扣子，意外地发现这笔记本虽然厚，其实里面纸张并不多。因为每一页纸都不薄，隐约有些水印似的花纹，每一页花纹都不相同，并且每一页都用薄薄的透明玻璃纸包了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嗅出这些厚实的纸张散发着鲜花的芬芳，每一页都不同。那个本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吸满了水的花泥。“这个……”她询问地笑着望向流羽。
“这个很贵……”流羽说，“这算是我这里最贵的东西了，就算给您打折也很贵。”
“没关系。”中年女人说，“小花以前可喜欢写日记了，写她自己编的故事……小学的时候写，初中的时候也写。后来上了高中，怕耽误学习，她就不写啦。她能上大学的，最好的大学。我就买这个给她，她一定喜欢。多少钱呢？”
她执拗地把那个异样沉重的笔记本放在了收银机旁。银色的封面干净得不像话，已经印上了浅灰色指纹。
“这东西真的很贵，这是最后一本，我也舍不得贱卖。”流羽肉痛一般愁眉苦脸。沉吟了一下，他说：“这样罢，我把最后一页撕下来，就算是残品，送给你好了。”
“这怎么行！”中年女人涨红了脸反对，“不行不行！”
流羽已经轻柔地解开那红玫瑰的扣子，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了熟睡中的婴儿。他将笔记本翻到最后，用两根手指慢慢地捏稳了最后一页纸，试探了几下，明明装订很坚实的纸就完整地轻轻脱落，剥离处却是一丁点儿的痕迹也看不出来。那就像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撷去小小一枝艳丽，满园的春光却毫无损减。他把笔记本装在一个银色的纸质小手提袋中，硬塞给了中年女人，笑吟吟地说：“那么还是算卖给你好了，等小花考上最好的大学，别忘了来付账啊。”
（三）
正式的新学期是在九月开始，不过为再次高考复习的班级从八月就上课了，从周一到周末，只有星期天的晚上没有晚自习。这真是最难得的一点空闲了，好像可以把头探出水面抢一口气，然后周一又要把头埋进水里、和什么人比赛憋气的功夫。
她犹豫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在那漂亮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一个字，然后很羞愧自己的字写得真不好看。落笔处传来坚韧又柔软的感触，芬芳更浓了。她想，如果春天赶着一头高壮的黄牛，铁犁耕开黑 色的潮湿的泥土，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罢？泥土里沁满了春雨的滋味，田边有一排桑树，还有一棵垂柳和一株粗壮的老槐。黄鹂藏在万千绿丝绦般的柳条间，如果她们不歌唱，谁也不会发现。老槐树歪着身子，斜斜的树干上有一道被紫色闪电劈开的痕迹。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伤口了，现在他已经痊愈，那道伤痕倒像一枚大大的勋章，神气活现地挂在胸前。橘红色的瓢虫在那勋章上爬来爬去，彼此碰头时就严肃地碰碰触须，好像在说：“没错！”
没错啊，这片大地即将丰收，而她一定能上大学，最好的大学。
当她想从那苦读的憋闷中喘一口气时，她就在那笔记本上写字。最开始一笔一划都慎重紧张，好像在做试卷上那最让人晕头转向的多项选择题。越到后来就越随便了，笔尖飞翔般在纸上跳着芭蕾，她在那笔记本上写满了想象的风景，有时候还在旁边画一张小小的简笔画。她小心翼翼地撤去薄薄的玻璃纸，似乎看见新的田野在面前展开，广阔无垠，而她则快乐地在那里播下了鲜花的种子，于是无边无际的大地在她的指尖变成了一个一个精巧的小花坛。每一页纸上不同的芳香混合在一起，这个笔记本散发着绮丽的气息，是最美丽的馥郁的春天。她看见手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花园，无数鲜花同时盛开。
每次写完了什么，她都用一张旧手绢把银色的封面擦得光亮如新。不过那笔记本的纸实在稀少，何况还被那灰眼睛的精品店老板撕掉了一页。九月刚开始的时候，那笔画乏力的蹩脚蓝黑色钢笔字已占据了最后的空白：“从此这两个国家就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再也没有流血冲突。于是这只蜗牛的眼睛就不再红肿疼痛，视野清晰广阔，他就顺利地朝前爬，走完了整个花园。”
她在角落里画了一只圆滚滚的胖蜗牛，得意地翘着两只眼睛，同时心里微微有些遗憾。她想如果那个灰眼睛的精品店老板不撕掉最后一页纸的话，她就要继续写，写这只蜗牛爬出了花园，去看更精彩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木易刚迈进屋来，流羽就迫不及待地关门上锁。他还把深紫色的门帘拉上了，于是外面的人就再也看不见这小小精品店里的古怪。
木易大模大样地坐在了大沙发上，流羽闭紧了嘴，一点儿也不反对。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模糊的铃响。“九点了。”流羽说，微微有些紧张，似乎大敌当前。他从货架上拿下一个三寸高的小沙漏，颠倒了一下放在桌上，“九点开始上午的第二堂课，绝对不会是体育课，所以学生都在教室里。高中都是这样。”他说。
木易不说话，垂眼凝视面前细细的银沙滑落，悄无声息。
流羽又从货架上拿出了一个淡紫色的玻璃小香薰炉，点燃了里面白色的小蜡烛。但是碟子里空空的，没有盛香精油。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捧出一个带密码锁的小公文箱，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从那花园一般笔记本里撕下的最后一张纸。他小心翼翼地拆去了外面薄薄透明的玻璃纸，淡淡的芳香四溢。他将那一页空白折成长长的一小条，在蜡烛上引燃了，然后竖立着放在那玻璃碟里。
厚实的纸张缓慢燃烧，火苗里渐渐地吐露黑色的纸灰，同时有一股轻烟散开，流羽和木易就一起眺望那股轻烟，轻烟里绽放开无穷无尽的美丽风光，春天的田野，油黑光亮的泥土，柔风，细雨，黄牛悠然地哞哞叫，田边的桑叶，垂柳，老槐，黄鹂在喃喃啼唱，橘红色的瓢虫嗡嗡地飞来了，相互间打着招呼说“没错！”
沙漏里的银沙在急速漏下，纸张依旧在缓缓燃烧，轻烟里的风景瞬息万变，仿佛一个万花筒闪现不同的图案，又是一座无数鲜花同时盛开的巨大的花园……最后他们看见了两个国家之间惨烈的战争，浮尸遍野，流血漂杵；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左眼，另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右眼，所以这只蜗牛总是眼疼，看不清路，只好一动不动地趴在一片牛蒡的叶子下。后来这两个国家和解了，蜗牛的眼睛不疼了，于是它就从叶子底下爬了出来，慢慢地爬着，最终走遍了整个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