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皮肉分离的腻响,卜啦啦啦,同时冕龙发出了长长嘶叫。听来和先前不大相同,愤怒的鸣声中似乎混着哀怨的呻吟。就算是虫,也会恨吧?嘶鸣不停。她能感觉到,一个水淋淋、硬邦邦的东西离后背越来越近。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得更紧。“不要急。”她听见大行家从容的命令,“对准。”一盆冷水泼上身来,她又被激得浑身起栗。其实她是想打个寒战,但她被捆得太紧,一丝一毫都不能动。不能动才保险,以免斗龙甲穿得不正。那水淋淋、硬邦邦的东西离皮肤不过毫厘了,嘶鸣就在耳边,听来却分外遥远。随之而来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嗡的一声,脑袋似乎探进了一口正被敲响的大钟,五脏六腑如暴雨前的青蛙四下里乱跳;眼前各种各样的颜色争先恐后地往外迸,仿佛喷泉,又像新年时的焰火。疼吗?一点儿也不疼,但如果不是口中含枚,她一定不知不觉地把舌头咬掉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化作无边黑暗,兜头压下。黑暗里一切声息都消失了,除了那阵杲板的咄咄声。厨子在切肉,醢龙烩。醒来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生平第一场死斗的对手不知是池水动荡,还是尚未完全脱离混沌,眼前是眩晕昏花的片,晃得她想吐。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但闭着眼她仍能看见,对手冲过来了。她本能地抬手一挡。不动则已,一动,浑身皮肉都像是要从骨架上掉下来一般。但有什么东西压在背上,把她紧紧抱住,不让她散了。杀!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同时一阵沉闷的痛感从胸口迟钝地弥漫开来,她已受了对手重重一击。此招得手,对手迅速退开,以防她反扑。她这才把对手看得清楚。虽然眼前景象仍是晃晃悠悠、层层叠叠的,她还是看出来,对手的右臂断了,头顶冠鳍已被撕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张破布。鳍骨一根根地支棱着,非但不能显出威吓,倒越发有种穷途末路的凄凉。饶是如此,对手仍对她咆哮。那声音与其说是听见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震动从水中传来,像百千万支又冷又热的钢针砭入肌肤,令她毛骨悚然。俯在后背的那个东西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把她抓得更紧,紧得她喘不上气。但她并没有窒息,气流并不是从口鼻中来的,而是从后背。她听见头顶传来一种奇特的摩挲声,非常低微,几乎不可闻,但对手明显感觉畏惧,正要发动的攻势停了一停。冠鳍展开有一尺多高,银光闪闪,亮丽夺目,就算对手全须全尾,也该懂得退避三舍吧,何况她的身体已经残损?她非常意外,竟能看见自己头顶的冠鳍。更令她意外的是,那个明显劣势的对手仍是猛扑过来。摇曳不定的视野里,她看见一对血红的眼睛—疯了吧?彻底疯了——她还看见一对狭长的眉目高高在上,仿佛是从太阳或月亮的位置俯视自己,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吹筒——对手的后颈偏右处,扎着一支细小的矢。“如果连废物也斗不过,也就是个新鲜废物罢了。”吹筒落地哒哒地蹦了两蹦,那对狭长的眉目也消失了。他对她这第一场死斗,根本没兴趣。杀!杀!杀!心念如狂潮汹涌,眼看对手冲来,一动不动,切近之时,她才紧贴着对手的右侧蹿出——右臂断了,右胁一片空门大开,一击穿透肋下柔软之处,必胜。她只是伸手去拔那支细小的矢。不过眼前的一切都动荡闪烁,她看不准。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灼痛,她抓住的是对手的耳鳍。她这才发现,看起来平滑的耳鳍上其实生满绒毛一般的细刺,这一手抓下去,无数细刺断在皮肉里,随即手掌红肿,麻痹之意还顺着手臂蜿蜒而上。中毒了。重重一击打在下颌,然后是胸口,然后是小腹,最后对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发出了狂躁的叫嚣——没有另一只手来给她致命一击,于是垂下头,用前额的顶角扎向她的眼睛。可别输了哟她侧头,同时毫不迟疑地用左手抓住对手的耳鳍,下死劲地一撕。就算是发了疯也受不了这样的反击,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松,她却没有脱身。她趁机紧跟而上,在双手没有彻底失去知觉前,紧拽着那道蓝色的鳍,屈膝在对手的胸前狠命一顶。血红四下里漫开,耳鳍松脱,露出了一片片细嫩的肉,半月形状,生满深红色的丝——她猜对了,这毒刺保护的一定是要害虫鳃。对手的动作明显迟钝。她大把大把地将那半月形状的嫩肉撕下来,水中漾着哀鸣,她却毫不同情。垂死挣扎的打击虚弱无力,先还能引起痛感,渐渐地只是一下一下,在她身上轻轻抚过。最后对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紫红色的爪缓缓地垂下,眼中赤红褪去,浮上来的是一层浑浊的死白池水中没有多少血,她却觉得窒息,拼命拍着池壁,红肿的双手打在石板上,没有任何感觉,那似乎已不再是她的肢体。一侧闸]打开,她看见了新鲜的开阔水面,再顾不得其他,一头扎了过去。身后传来硬物摩擦声,是铁钩钩住了失败者,将尸体拖出去。她沉在水底,看着自己的手发抖,眼前的一切仍是摇摇晃晃层层叠叠。她似乎看见了无数双手,凶手。
三天后,红肿消了。一个月后,原本柔膩洁白的手变成了坚硬的、紫红色的利爪肘后也鼓起了尖尖的两点,是新生的距朦胧重叠的视野变得清晰明朗。她似乎生岀了几千只眼睛,她可以任意选一只或两只眼睛来看面前的东西。这些眼睛都像露珠,映出事物的影像两头细、中间粗,而时间在这几千只眼睛里变得缓慢。她能看出水波与水波的间隙,她能看出水草摇曳的轨迹。当她在水中游动时,光从空中射来,似乎拐了个弯,能让她看见一些被遮蔽的东西。所以,脚步还在远处行走,她却已经瞄准了那对狭长的眉目真是孺子可教哪——”他坐在水阁里称赞她,“还认得我她当然认得,就是这个人,在这处水阁,对她说:“我只要你穿上斗龙甲。”她已如他所愿了。她贪婪地大嚼他送来的生牛肉大行台尚书令府中的水域都是通的,不过水道间关着硬木的栅栏门,将这一片大水分做了几处。每一处分隔都有两道门,间隔两丈。她是经历了三场或者四场死斗之后,才进入水阁前的湖面的。这几场死斗的对手,都和第一次一样,是“废物”。她们的身上多少有些残缺,比如鳞甲不全,或者顶角已折、冠鳍破损,不过她们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处于劣势,一见她的面就不顾一切地攻击。她们每一个,身上都插着细小的矢——毫无疑问,这是“废物”最后的利用价值——让她练爪。而她确实受益匪浅。她已完全熟悉了水中的生活,沉浮进退,攻守自如。无论是把对手的肠子拖出来还是把肝脏戳几个洞,她都毫不在意。每胜一次,就会有门打开,让她进入更开阔的水域。现在半个大行台尚书令府—的水下,已是她的领地了。“今天是中秋啦,晚上在这里赏月,真希望你也能在啊。”他感慨了一声,狭长眉目里闪烁的几乎算是慈爱湖面有船,正往岸边行来。水面交叠而来的层层涟漪并不能掩盖危险的凶相,她迅速地转了个身,还没吃完的半块牛肉往水底沉去,紫红色的鱗甲则从黑沉沉的下方蹿起,干净利落的一爪,几乎将她开膛。船靠岸了,船下的铁网将她们困在水阁前。狭长眉目的主人捧着一杯茶,笑着叮嘱:“可别输了哟……”今天才算遇上真正的死对头。不是“废物”,几千只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华丽的鳍和粗壮的角,还有跃跃欲试的、贲张的爪。仿佛有几千个死对头在面前虎视眈眈,呵,是的,那就像老虎的眼,泛着一层蒙蒙的金光。被这样的目光逼视,胜算渺茫。此战结束时,她是死,还是变成“废物”,被吹矢的烈药逼迫、做其利爪磨练技巧的好材料?绝不能输,她咬紧了牙。她们先是相互试探、相互挑衅。总体说来,她躲闪的次数较多,对手认定她是弱者,开始猛烈攻击。很有几次,她避无可避时,只能蜷起身子,用肩背处的硬甲来承受重击。渐渐地,她的嘴里充满了甜腥,无论她如何挣扎,也力不从心地朝水底坠去黑沉沉的水底,太阳乱晃,像紫色的花。方才那块没吃完的牛肉不知落在哪里。那眸中泛着金光的龙娇一拧身,紧跟而来,姿态优雅矫健,同时杀气腾腾。金目龙娇,龙娇中的猛虎。人如何跟老虎争呢?何况她现在也算不得是个人了吧?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像一面红铜铸的锣;越升越高后,红光退了,变成一只金灿灿的盘子。水阁里也有许多纯金的盘子盛着月饼和时鲜的水果。浓妆艳抹满头珠翠的丽人拿起一牙月饼,媚笑着喂到那狭长眉目主人的口里。她的领口半敞着,他想让她敞得更多,于是她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忽然她惊叫了一声,低声道:“有……有人看呢水中浮起的脸,正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那狭长眉目的主人毫不在意,好像浸在水里的只是一把椅子眼睛……是金色的呀丽人仍是在百忙之中惊叹。她仍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对交缠在一起的人。如果是人,应该满面通红地掉头而去吧?现在她只是瞪着眼睛,木然地看几千对男男女女在殊死搏斗一般。死斗。那龙娇追来了,一定没想到这看起来毫无招架之功、遑论还手之力的对手会猛然跃起,侧身一滚,肘后的距在颈间狠狠划。她瞄准的不是气管,而是颈侧的一根大血管。她是武官的女儿,学过拳脚功夫,知道要害在何处。血红一时遮蔽了视野。她以为可以松口气时,真正的致命一击才打来,这是先前那些“废物”都做不到的——蓝色的电光刺破血浪。她呼吸一窒,再也动弹不得,和对手双双沉了下去铁网撤去了,船上的人把她们捞了起来。她的对头是彻底断气了,大行家看了她一眼,说:“这个还活着呢。”于是船上的人松开了钩索,由她沉浮了。在水底,月亮也是乱晃的,像蓝幽幽的花。她的心跳慢慢恢复,然而那一记电打的威力似乎还没散去。她觉得脑子里昏极了,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网,许许多多的事,仿佛百千条小鱼,倏的下,就从漏网处溜了出去,一条也抓不住。她拼命地想了又想,只有一个愤恨的念头—杀!要杀谁呢?她浮出水面,看见几千轮满月、几千处水阁,还有水阁里那人狭长的眉目。她动了动爪,感觉周身涌动的蓬勃之力,细细的蓝白色电光就在爪尖闪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尖锐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