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微微一沉,一件男士的外套搭在了她的身上。
“我的客人大部分是保守的老年人。”那个长得很好看的老板一边坐到她对面去一边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现在都不是饭点。”
“那就,降温了,好吧,降温了是主要原因。”男人又哈哈哈的笑起来。“其实是因为我来这里的时候并不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都能看见你,今天乌冬面卖完了,荞麦面没有关系吗——不会又哭出来吧?。”
一期一振安静地坐在审神者身边看她和另一个男人一人吃了一碗荞麦面,期间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到最后的时候眉飞色舞地差点弄掉了自己的筷子。
“唔,所以你现在缺一份工作。”男人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扣两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狠狠地出了口恶气。”审神者把最后几口面吃完,满足地把眼睛眯起来。
“不不,重点是你马上就要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了。”男人温柔的一针见血。
“是这样的,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并不能常来这里,这里是我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们一起开的,朋友们各奔东西,到最后就我一个人时不时来照看一下——其实并不能赚多少钱,但是总觉得放弃这里就像丢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样。以前我的弟弟们有的在附近读书,还会过来看一看,现在他们也离得远了。”男人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其实我一直在找合适的人来帮我照顾这家店——我觉得会因为吃不到乌冬面嚎啕大哭三个小时的女孩子应该还挺合适的。”
“你是说想把这家店交给我吗?”审神者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
“嗯,算我雇佣你吧?你应该就住附近,晚上打烊回去也不会非常危险。我提供的薪水比起正规公司当然不算多,但是可以按照分成来。至少应付房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男人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来,刷刷刷在审神者带来的路边宣传单上写了几串数字,“你觉得这样如何?”
“速水先生……您的书法是……和谁学的?”审神者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那个墨迹未干的、结尾上勾的“9”。
“并没有刻意学,只是从小家里对这个要求比较严格,我们家对这些功夫很执着,其实现在的人几乎并不需要亲手写字。”男人好看的笑起来,“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没有……您的字迹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审神者眼睫低垂,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着说,“大概天底下的字各有各的丑法,好看的却都长得一样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找到我呢——我是说,我对于您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罢了。”
“我可找不出第二个客人因为吃不到乌冬面在这里嚎啕大哭三个小时了——啊好,不说乌冬面的事了,你很需要一份工作,我也需要把这份工作给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给你呢?”
“我觉得就像天上掉下了一个馅饼。”审神者呆呆的说,“我不能说这么些年我懂了多少事,但是我至少知道每一个看似免费的馅饼都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好好工作?”男人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她,“自然,我只能对你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你做了决定,可以联系我。”
速水一也,这四个字审神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生产速食代餐的会社社长居然私底下开了一家煮手工面的小面馆,这似乎本来就是某种讽刺。一期一振自然记得审神者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名字,他依然不喜欢这个男人。
然而他的不喜欢并不能影响审神者的决定,在思虑了两个晚上之后审神者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她快乐地哼着她学生时代流行的情歌把那些厚厚的专业书全部又封进了箱子里踢进了床下,网购了几大本关于经营食品店和如何制作各种面食的书籍。被速食代餐荼毒了几个月的厨房终于开始洋溢起暖洋洋的、冒着咕嘟咕嘟泡泡的汤水声音。即使最后端上桌的成品不是太淡就是太咸,好歹有白色蒸汽缭绕的小桌子上有了几分烟火气息。
丑橘心满意足的叼着它的小鱼干一会儿绕着审神者走几圈,一会儿踩在一期一振的脚上走几圈。而一期一振安静地站立在审神者的背后,除了手腕的红线所带给他日复一日的剧烈疼痛之外,日子如流水一般顺遂流逝。
从一开始每天要重新系一次红线,到半天就要重新系一次。他参与了审神者所有的生活,却阻止不了她以极快的速度在离他远去。从针刺到火烧再到麻木的疼痛,对于人而言,规避痛苦的方式就是放手;但是对于一期一振而言,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他也不需要为了他漫长的生命去节约时间。
他活得太久,太久。太多东西如过江之鲫从他的生命中掠去而不曾使他惊鸿一瞥,以至于一个和过往的一切都不同的事物终于出现的时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抓住它不让它溜走。他为刀为神的一生,千百年如白驹过隙,只有这一个人教会了他什么是爱,怎么去爱,他只爱上了她一个人。
神明不懂放弃,所以分外执着。
审神者生日的那一天,刚好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这一年的雪下得比任何时候都早,以至于薄薄的一层小雪覆盖在尚且绿色的植被上,显得格外喜人。她的父母远道而来,见到的是她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小屋,丑橘乖巧地睡在属于它的新猫爬架上。她带着骄傲向自己的父母介绍了这家被自己经营得在网上名传四方的小店,终于不用编造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她的语气显得轻快无比,甚至带上了十几岁小女孩承欢父母膝下的娇憨。
“去清水寺?新干线很贵的……”审神者抱着抱枕别扭地抗议父母的安排,“真的非去京都不可吗?不在东京玩一玩吗?”
“城市终究就是城市的样子,无非是哪里的楼高一些哪里的空气差一些而已。”她的母亲梳理着她又染回黑色留到腰际的长发,“你也大了,我们去清水寺求一求你的姻缘,不是正好吗?”
姻缘。
在那个瞬间一期一振手腕上的红线又跳了一下,他习以为常地低头打算重新又系一遍的时候,却发现它并没有向之前那样松动。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红线所带给他的痛苦减轻了不少。
审神者用茫然的目光看了看窗外没有停的小雪,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无论在什么时候,去清水寺参拜的人都那样的多。从山脚上朝山上看去,每一级的阶梯上都密密麻麻地站着痴男怨女。审神者并不专心地应和着父母关于待会儿在神社里要见识一番京都茶艺的讨论,只低着头数着阶梯慢腾腾地随着人群向上走,却没有料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身边全是不曾谋面的陌生人。
雪天路滑,人又太多,她艰难地走到一边的岔路上试图给父母打一个电话,却发现竟然没有信号。
这大概是上天注定吧?审神者耸了耸肩,她原本就没有认真的想过要去求什么姻缘。没有导航帮忙,审神者只能一边凭借直觉走上一个一个的岔路,一边胡乱的安慰自己总归不会走丢,只要走到有信号的地方就好了。
“佛光寺……”审神者紧了紧自己的领口,这里的人要少很多,比起清水寺的人头攒动甚至称得上荒凉。
“粟田神社?”她又仔细地看了看颜色鲜艳的朱红鸟居两侧挂的白灯笼上的字迹,重复了一遍,“粟田神社?”
她竟然迷路到了供奉一期一振的锻造者的地方来。
在她身边的一期一振同样茫然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山路,这里面散发着让他感到安心和温暖的气息,仿佛慈父一般柔和——安心到想让他就此沉眠。
没有任何犹豫地,审神者走上了上山的石阶。沿路并没有再看见一个人,她在锻冶神社转了一圈,又慢慢地朝山上去,终于在挂了几个绘马的平台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她面前有一个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几张朱印。
“这位小姐……”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向审神者,“您来求什么?”
“我来求……姻缘?其实什么都好,我只是想来看看,我从前认识一个,一个故人,他和这里有一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