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回过头继续盯着手中树叶的脉络,道:“不要做多余的事。”
赤练瞬间白了脸,刚才卫庄大人似乎很不高兴自己的自作主张。不过当她正要转身离去时,却听见卫庄回过头去若有所思道:“唔……等等……”
……
盖聂一直昏昏沉沉的沉浸在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魇中,他似乎回到了十六岁拜入鬼谷派之前,嬴政为了称帝,发动连年的争战,攻打邻国,百姓陷入无尽的战火,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眼前光景很快飞逝,他似乎又到了鬼谷,正是小庄第一天被师父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小庄用桀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时师父说:
“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也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也是你最大的对手。
每一代鬼谷传人,都是世上的最强者:一个是纵,一个是横。
从黎民百姓,到公亲王候,他们的生死成败,都在你们手中。
但是,你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会成功,另外的一个,将注定成为——失败者。
胜利的人,纵横天下,代表鬼谷派,去改变天地的命运。”
之后,他听说了自己初入鬼谷时说过的话,那时,小庄背靠在树干上,说:“看来,在鬼谷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一晃眼,场景换到了墨家机关城,那日他被高渐离怀疑在中央水池下毒,锁闭囚禁在自己的石室中,城中毒气弥漫,他担心天明,却出不去。那个时候,幸亏端木姑娘赶到,告知城中情形,也救了天明。若不是她及时想到那断壁上的机关,天明也许也已经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遇不测。
当日,端木姑娘在室门外对自己说:“你……要小心。你不要死,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你还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可是,端木姑娘,至今生死不明。
他还……不能死……
他还没有报恩。
时机流转,他似乎又站在了机关城墨河密室之外,与小庄对决之时,被小庄出手重伤。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天明的哭声至今犹在耳边:
“大叔,我们要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
“我不要一个人!我们要在一起!”
“你还要教我剑法的……大叔……我要做,剑圣的传人!”
“大叔,你是最强的!渊虹,是最厉害的!”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梦,只要我醒过来,我们就会和以前一样……大叔,是不是啊!”
“我没有长大,我不要长大!大叔,我不可以没有你,我们要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天明!
天明还下落不明。
他答应过一个人,这个人的嘱托他还没有完成,他还不可以死!
他要去找到天明,要看着他长大,还要教他剑法,要看着他一天一天变强,他要完成对这个孩子的承诺。
一阵剧痛自伤口传来,这样的疼痛,比起刀剑割在身体上,还要疼痛百倍,万倍。
刀剑是在一瞬间切割皮肉,一阵微凉的触觉之后,便是缓缓释出的绵绵密密的疼,比起这种疼来,失血的晕眩也许更致命。
但是如今他身体上的疼痛,确实有如伤口被重新撕裂开来,再被浇上被腐骨蚀肉的毒药,任凭血肉之躯被毒药慢慢侵蚀。
这样锥心刺骨的疼痛,在盖聂的记忆里,出现的并不多,或者能让自己疼痛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这样的疼痛,让刚刚苏醒过来的他,忍不住微微呻吟出声。
“你终于醒了?”
盖聂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昏迷太久之后,即使他勉强自己睁开眼睛,眼前也只有虚幻的光影,根本不会有力气去分辨耳边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
那人似乎又轻笑几声,带动了周遭有水声也跟着震了震:“师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没用许多啊。这样一点儿小小的伤,就要休息这么久。”
适量的疼痛有时也有好处,能让人保持清醒。离散的神智渐渐聚拢,盖聂自剧痛中清醒过来,整个身体仍然僵硬无力不能动弹,但他却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个在地面上挖出的大坑里,坑里浸满了漆黑的液体,而他整个肩颈之下,都浸泡在那液体中。他可以闻见鼻尖传来的浓重药味,不算好闻。
缓缓抬起僵硬的脖子,盖聂冷冷看着面前不远处,靠在对面坑壁上的白发男人,他也同样全身浸在这漆黑的液体中。
“这是药池……师哥,你应该感谢我,否则以你身上的伤,可不会那么容易痊愈,也许下半辈子,你只能在榻上了此残生。”卫庄果然心情异常的好,甚至都感觉不到肩上的伤口在药液的浸润下,那种腐蚀般的疼痛。
盖聂没有开口,甚至没让视线在卫庄身上停留,只重新闭上了眼睛。
如今他既已清醒过来,便静下心来细细体察身体里有些空虚的内息。鬼谷派除了足以扫平天下的纵横剑法,也有用于疗伤的内功口诀。
这样直截了当的无视,真是让人不愉快。
卫庄不禁半眯着苍蓝色的眼,那不如做些至少让我愉快的事情。
第七章 花败
赤练靠在树下玩着手中一条赤练小蛇,翎羽飘飞的百鸟之王站在树梢上,双手抱胸看着天边,片刻之后开口问道:“你就不担心?”
赤练垂着头,袒露的肩头扭动成诱人的曲线,她缓缓说:“一个半死不活的剑圣,就算是嬴政亲口说的天下第一剑客,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白凤紫色的头发被风吹动,他嗤笑道:“虽然这一个半死不活,但他,自己也伤的不轻。”一瞬之后,他的身影出现在更远的树梢上:“再说,你不是向来寸步不离的?怎么这次居然这么放心?不想进去看看?”
赤练仰头看过去,白凤站的位置已经超出了她手中小蛇的出击范围,娇笑道:“卫庄大人的决定,任何担心都是多余的。”
白凤这次连冷嘲的念头都懒得施舍,他抬起头,慢慢松开指缝中夹着的白色羽毛,看它随风飘去,自言自语道:“明明早晚要杀掉,何必救回来。”
赤练看向远方的竹屋:“或许,他太寂寞了。”
白凤回头看了一眼神情专注望向竹屋的女人,女人背对着他,但他居然叶看出一点寂寞与难过的意思来。
真可笑,任何对无关紧要人的注意,都是致命的。
足见轻点,树梢上早已空无一人。
屋内挖出来的大药池里,热腾腾的药液已经冷却大半,但交叠贴在池边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寒意。霜色的白发披散下来,浸在褐色的药水中,混杂了几缕灰色的长发。
卫庄赤|裸精壮的背上布满陈旧的伤痕,有火烫有刀剑甚至还有勾爪穿骨锁人留下的凹凸疤痕。随着岁月流转,褐色赤红的的伤疤已经渐渐淡去,但肉芽初生的疼痛他从未遗忘。
此刻,伤痕遍布的肩背布满汗珠,高低起伏正是享受某种极致欢愉过后的余韵。
另一个人,则惨烈得多。
卫庄有多畅快,盖聂便承受了同样程度的痛苦。
他伤得比卫庄重,方才为了挣脱短暂交手耗尽了因为沉睡而刚刚恢复的内力,丹田空虚到疼痛,伤口如同万虫啃食,但这都不足以形容身体另外一处的疼痛。
他有许多困惑,但他开不了口。
卫庄的手,捂住了他鼻子以下的半张脸,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将他的头按在药池的边沿上,他不得不仰着头,露出脆弱的颈项。
在一个散发着杀意的强悍对手面前暴露出最为柔软的颈项,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局面,在盖聂的认知里从未出现过。
他额上布满汗水,还未从绵长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气来。
卫庄轻轻笑着,目光盯着对方毫无防备的颈项,那上下颤抖的喉骨正在暴露对手逐渐崩溃的意志。他忍不住往前挺了一挺,低下头,在对方耳边问:“滋味如何?”说完,他故意松开了捂着盖聂嘴的手掌。
盖聂的嘴唇泛白,是严重失血的结果,也可能是剧烈疼痛的缘故。额头有汗珠凝聚成水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进灰白色的发鬓。不过几天而已,盖聂的头发又白了不少,透出灰败的颜色。
回应卫庄的,是略微急促的呼吸。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就是失败者的命运。”卫庄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沉默,他换了个地方,鼻尖在对方的脖子上游移。五天的时间,足够让所有的痕迹都消退下去。但,内心生成的恐惧,却是如影随形,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