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夹着钮扣一颗一颗扣上,将乳白的颜色遮得严实。接着拿起一旁的粉嫩花朵别在头的两侧做最后的装饰,似乎嫌别花饰的时候耳坠一直摇晃碍眼,便将红绳衔在口中。
在丁的印象中,花朵一直是搭配女孩子的装饰,但白泽配戴美丽的花饰非但没给人柔媚的印象,反而异常潇洒。
将自己上下打理完毕后,便准备去村里履行昨日的约定。
「丁的脸红红的呢,生病了吗?」
白泽这才注意到,丁一直没看向自己的方向。他的手心覆上那孩子的面颊,将丁的脸转了过来,这才发现他的面色就像一颗林檎(注1)般红润。他以微温的指尖拨开丁前额的发丝,将额头靠上感受一下身体的热度。
「嗯……看来是没事,应该是刚才给太阳晒的。」
白泽摸摸丁的头,而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彷佛还在不知所措方才过于的亲昵举动。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村里帮村民看病。晚点看完,如果有饭团的话再拿来给你吃。昨天那颗就别省了,多吃一点才会比较快长大。」
先不论这个孩子的命还剩下多长,任何人在任何的时间都有被好好对待的权力。丁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的时间,甚至不到白泽的零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眨眼般短暂。
这种感觉会是什么呢?
但他在过去的日子里,也曾像这样无数次和人类相遇,然后看着他们死去。聆听他们死前的话语,有诅咒、有不甘、有憾恨、有不舍……各式各样的情感从他们将死的躯体溢散而出。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归于平静,最后只剩一具腐朽的尸身,进入万物的循环之中,成为自然的饵食,化为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道丁在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时,会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白泽对于这个孩子的反应,非常的好奇。
刚走到村落,村长就从不远处跑过来迎接白泽,一脸松了口气般的表情,并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说道:「哎呀,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不会的,昨天还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在排队等着看病,我怎么可能丢下她们就这样走了呢。」
「白泽先生有特别感兴趣的女孩子吗?」
「嗯?我对每个女孩子都有兴趣呀。」
「那您觉得小女如何?」
「啊?你是说抱着小婴儿的那位吗?」
「正是。」
「可是她不是有丈夫了?我对有夫之妇没有兴趣呢。」
「三个月前她丈夫去森林打猎,不小心失足掉落山崖摔死。他们的孩子当时还不足月呢,真是伤脑筋。」
「这样啊。」
白泽顺应着这个话题,模仿记忆中人类的情感表现换上一脸『遗憾』的表情。虽然他内心对这个话题,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但就他与人类接触之后的观察,确实这时候应该摆出这个表情没错。
「白泽先生觉得我们村落怎么样呢?」
还不清楚为什么村长要突然把话题转到这里,白泽在四处张望后保守地回复:「嗯……很不错啊,木制的房子住起来应该比洞穴舒服多了。」
「那您会想要定居在我们村落吗?」
「啊?」
「和小女结婚,然后定居在这里。」
「所以是这个村落需要一个医师,还是你的女儿需要丈夫?」
白泽忍不住笑出来,这太荒谬了,活了近亿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想要把女儿嫁给他。这个村长并没有深入了解过他,甚至也不晓得他的身份,却为了村里需要一个医师,还有自己的女儿需要一个依靠,就提出这样荒诞的要求。
实在是不晓得人类的脑袋为什么要生得如此精致,毕竟大部分的人都不用脑思考跟过活,只遵循着本能跟自己的欲望,完全不去思考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怎么样的后果。
村长似乎是没想到会被如此尖锐的反问,毕竟白泽一直以来对他们的问题都是微笑着给予柔和的回复。
愣了几秒后,村长答道:「村里需要一个在他们生病时能医治的人,我的女儿也需要一个能照顾她和孩子的人。」
「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口对你们村子来说反而是负担吧?」
白泽歪歪头,牵起一边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狂狷的微笑。
「像这样干旱的时候,不想办法寻求水源灌溉农田,或者是找出干旱的原因,就算我留下来和你的女儿结婚,你们的村落也只会因为干旱及粮食短缺死更多人。」
看见村长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笑了一声,补下一句:「再怎么厉害的医师都救不了干旱的土地,还有因为粮食短缺快要饿死的人。」
接着就抛下愣在原地的村长,扔了一句「言尽于此,还有病患在等待治疗,先走一步。」后即迈开大步,径自走进村里开始今日的医治行程。
※
「丁。」
丁正在捡拾地上的木柴,就听见树上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东西落了下来,赶紧伸手接住。
「今天的饭团,给你吃。」
坐在树上的白泽背着阳光,周身映照着晚霞柔和的光束,给人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感受。
丁正想打断这令人感到不安的感受,想开口让他下来时,就听见一句「借过一下。」,反射性的让开后,就看见那个身影自树上落下,波浪的袖口让飘飘的衣袂像朵绽开的白花。
那朵花身上带着桃酒的香气,酡红的面庞显露出他的醉意。
「丁有把昨天的饭团吃完吗?」白泽一屁股坐在树根上,瞇着眼睛满脸傻笑地说道:「不吃完的话可不行喔,会长不高的。」
丁没有正面响应,反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您的心情不好吗?」
「嗯?丁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白泽仍是笑着,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我们是不会有『心情不好』这种事情发生的,因为很快就会忘记了,只需要几口酒,醒过来就会觉得很舒服。」
他拿出葫芦,又喝了一口。
「要试试看吗?」
丁还没来得及答复,就察觉唇上多了一个柔软的触感,而后是香气浓郁的酒水灌入口中,伴随着软绵绵的舌叶。因为太过震撼了,脑筋有些转不太过来,丁完全忘记自己应该推开这个醉到连自己在干麻都不晓得的醉汉。
「嘿嘿,好喝吗?」
凑得极近的距离,能清楚地看见白泽的眼睛里闪烁着盈盈的水光,湿润而温和,倒映着怔愣的自己。接着他留意到方才和自己紧紧相贴,那双饱含酒水和唾沫的殷红唇瓣,此时正一张一阖的吐息。
丁别开眼睛避开他直视自己的双眼,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回答「好喝」还是「舒服」比较好。刚刚的确是舒服到脑袋都快要化开般,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偶然尝到的名为糖的东西,甜腻而温顺。
先不论那个醉汉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丁对此也稀里胡涂,只知道这个动作似乎是关系很亲密的人才可以做。他曾经不小心窥见村里的一对男女在当时还很茂密的树林里嘴碰嘴,状似亲密。
原来人的嘴唇竟是如此柔软。
还在思考,丁就看见那张放大的脸露出失望的表情说:「欸?不好喝吗?丁之前明明就说好喝的。」
这个家伙只要喝醉了,一向都很任性。不,其实不喝醉也是很任性的,只是喝醉的时候会更不讲道理而已。关于这点的最大受害者大概是昆仑山的酒友兼损友,一号麒麟二号凤凰三号应龙……以下略。
丁没想到身为小孩子的自己居然也有哄人的一天,怕回晚了对方误会,赶紧回句:「呃……好喝好喝。」
「嘿嘿,跟你说喔,我啊,今天早上碰到了从来没有碰过的事。」白泽又在丁的脸庞啄了一口,然后跟他说了今早发生的事:「村长问我要不要娶他的女儿,然后永远待在这个村子里呢。真是有趣。」
「那您有答应他吗?」
「丁觉得我会答应他吗?」
「不会。」
「那丁希望我答应他吗?」
这个问题丁没有马上回答,他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老实回复:「希望,但又不希望。」
无法对他说谎。
因为丁今天早上在取水的途中,确实是有想过如果他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他打从心里渴望留住这个在记忆中唯一对自己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