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不牵挂我、不牵挂他的孩子?”
法照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在生之时,曾发过大愿,愿施主有劫难,他以身相代。他去的时候,便知道施主此生,再无灾厄。心愿已了,了无牵挂——施主,他已经放下,施主也放下罢。”
他低眉,连诵佛号不止。
他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阅人也多,阅世也浅。这样痴心之人,原是极少。那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早在他们被困于生死之间的时候,以血盟誓,与神订约,到刀斧加身,烟消云散。
他牵挂两世,至于此,心满意足。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昭熙离开武川镇,在半年之后,他这次回中土,滞留的时间已经是不短。
嘉言和段韶送他出境。
拨马回府的路上,嘉言想起来和段韶说:“阿兄的侍从里,竟有个缩肩驼背的小子——不知道怎么被阿兄选上的。”
“兴许是老兵。”段韶这样回答她。
“阿姐没有认出我。”昭询眉目黯淡。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阿姐会认不出他来。
也好。
他终是见了她最后一面。
昭熙拍了拍他的肩,扬鞭指着前方说:“走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次年清明,嘉言带段韶去给独孤如愿扫墓。
阿虎又长大一岁,他阿娘也不再喊他小名,正儿八经叫他“大郎”,将要去长安。他听说长安繁华,非武川可比,十分向往。
他阿娘还在和他阿爷说话,边上是段叔。他幼时淘气,给段叔使过很多绊子——就是都不管用。段叔滑得和蛇一样。
如今他大了,也知道段叔不容易,他阿娘凶悍,也就段叔吃得消。
阿豹倒是一直很黏他。
嘉言想起来和段韶说:“你从前寄给我的种子……发芽了。”
“要明年三月才开花。”
“那天……为什么走那么急,都不等我送你。”虽然佳人猜测过原因,但是嘉言还是想亲口问他。
段韶笑了一笑:“伤离别——何况也不是一去不回,何必惺惺作小儿女态。”
不,不是这样的。
他怕她不来,他怕她失约,他害怕自己空欢喜。
他不是尾生。
他不会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时光过去,水涨上来,淹过他的头顶——他是兵家。兵者诡道,以正合,以奇胜。
他会好好爱护嘉言,他愿长眠于此的人安息。
次年三月,绿叶落尽,花开如火;旭日方升,有人打马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多情自古伤离别……
小段不容易23333追妹子被逼到用兵法了。木棉花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不过那会儿还没有花语这种东西啦……附会一下。
而且木棉长在广州和云南这些地方,多半在内蒙古养不活……当然,这是佳人的麻烦了^_^
三娘兄妹想搞死和尚的心是一样的2333
和尚:人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呃米豆腐。
阿虎兄弟本来一早就该去长安就学,三娘实在怕她妹子想不开。
第391章 郑娘子(上)
这年冬天的风吹得格外冷,琴弦摸上去像刀。
侍婢进来通报说:“姚郎君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没有应声。
她目光有点直,从窗口看出去,一树腊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软了。也许是随他娘。
李家和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那还是兴和年间,教唆他离开兴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学琴的功劳。
那时候帝都还是洛阳。
如今洛阳虽然也还是东都,已经不能和从前比,就像当初帝都从平城迁到洛阳。人总跟着权势走。当初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去长安。
她说算了,那么远。
父亲差点落下泪来:“阿薇你还年轻,总不能就这样——”
她那时候只问了一句:“父亲你觉得,姓李的会容我再嫁吗?”
父亲便没有再多话,黯然下了山。他当然是要跟去长安,人人都会去长安,她兄弟,姐妹,子侄。李十二郎。
洛阳的繁华在一夕之间挥霍殆尽——当然那不是真的。迁都断断续续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华阳上山来与她道别,带了冬生和阿狸。
郑笑薇记得她三哥出殡,华阳设路棚,冬生主祭,一脸严肃认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间。转眼长高了好些。阿狸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不像她娘当年,有种无忧无虑的豪气。倒是像华阳更多。
华阳和她说:“我就要离开洛阳,我留在洛阳的产业,就都麻烦郑娘子关照了。”
皇后的产业,要什么人关照——无非是她关照她。
郑笑薇觉得好笑。
又说道:“世子和独孤小娘子都是头一次来,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便叫侍婢领冬生和阿狸去库房挑选礼物。
华阳道:“你倒和我客气起来。”
郑笑薇笑而不语。
阿狸挑了一口宝刀;冬生两手空空。郑笑薇奇道:“想是我这里没什么能让世子瞧得上眼?”
“不是的。”冬生忸怩道,“是我有求于姑姑。”
郑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声姑姑,就不用这个‘求’字了。”
“我有个熊……”冬生比划了一下,“没了。我娘不让我带去长安。我瞧着姑姑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赏我块地方,安置他吗?”
郑笑薇有点诧异——她原以为是华阳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肠。
华阳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从她手底下滑开。
郑笑薇应道:“好。姑姑给你看着,逢年过节,也让他吃些香火。”
那也是十年前了。
白驹过隙,当年一双小儿女都已经成人。前年成了亲,她收到来自长安的喜帖,也没有过去。
去长安,就免不了要见面——
这些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积善寺占地再广,也不可能封锁整个龙门山。那人每年会来几次。开头还规规矩矩递帖子,后来就不了。冷不丁就会碰上。她发作了几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赶了出去。
还是禁不住。
后来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赶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进来。
也并不靠近,远远的。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她反手,酒洒在风里,回了屋。
她原本想说句“滚!”,太远了,不值当这么费嗓子。
春天里赏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闪而没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风过去。剩下潇潇的声音不绝于耳。
又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机会出口。
好在他毕竟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闲暇;迁都长安之后,更是往来不便。
渐渐绝迹。
渐渐也就习惯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约了人上山打猎,忽然开始下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哗地没完了。
雨冲坏了下山的路。
情况越来越坏,派下山求救的仆从的尸体飘了回来。粮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湿透了,生火艰难。人开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传染。
有天晚上她开始发热。
外头很闹。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乱的脚步伴随着哀嚎声,呻•吟声,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边说:“姑娘莫要出声。”她的贴身侍婢掩上门,走了出去。
再没有回来。
雨太大了。血腥的气味很快被洗净,水流到脚边上,也已经没了颜色。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记着侍婢的话,莫要出声。她把她藏在这里,水和干粮都不是太多,没有药。
她想她快要死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这样结束,高门贵女,洛阳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风华,或倾倒于她的美貌。
而她会死在这里,一个山间杂屋,水米用尽,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喜爱的,美酒,珠宝,轻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华丽的丝绸,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浊的血,也许还有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