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番外(703)

作者: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不是不明白,那不是阿狸的错。她还是个孩子。她住在宫里,昭询和祖望之要下手,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

之所以选她,而不是她的两个弟弟,是因为她最年长。

小儿易夭——昭询也怕她死。

但是明白归明白。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极少感情用事,所以任性一回无妨——当然元嘉言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谎言。

一个是段韶。

他掌军,走的路子和她阿姐不同。但是信一样能送到。起初她都没有拆封,都堆在那里,厚厚一沓。落了灰。

后来她渐渐好了些,又因为要防守柔然,私信附在公文军报里,由不得她不看。

段韶的字和人不一样。他人话那么少,大多数时候都规规矩矩,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字就不一样了。但凡能舒展的地方,都会尽力舒展。竖的,横的,一撇,一捺,都长得异乎寻常,就仿佛一个人支棱着手脚站在面前。

话并不多,有时候就两三个字,譬如“天冷,加衣”。

很段韶。

信不间断地来了两年,然后三年。第四年的时候人站到了面前,牵着马,那马极其雄俊,淡金色的毛闪闪地像一匹缎子。

“给你的。”他说。

她上马试了试,马蹄轻疾。它迎着风,追逐朝阳;出了汗,殷红如血。

“汗血宝马?”她问。

“嗯。”他就一个字,就仿佛再寻常不过一样东西,汉武帝不曾为之发动灭国之战。

那时候她找了一批极好的石料。府中每日里叮叮当当地响。但是雕琢出来的人总是不像。总也不像。

她发作了一顿。

后来方才好了,只是进展极慢。

她以为是石匠用了心。

阿虎大惊小怪和她说:“段叔让人抬了个箱子到后院去了!”

打开,是一尊石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看他,他说:“安城王的死,阿舅也很痛惜。”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阿姐和……姐夫。

就像她没法再面对昭询和母亲。

没法面对阿狸。

她没有回过她阿姐的信。回信的是佳人。这些年何佳人都在她身边。她当然知道她是谁的人。那段很狂乱的日子,她的扈从和侍婢跟着她乱跑。她们马力不如她,往往跟不上。到后来,就只有佳人一声不吭地追。

佳人的骑射比不上她从前的那些亲信,吃了很多苦头,大腿活生生磨掉一层皮,也不喊痛。

佳人说:“公主身边不能没有人。”

佳人说:“我不过是报答公主罢了。”——嘉言自然知道,这个公主不是她,是她阿姐。

她习惯称她们姐妹为公主,不是王妃,不是皇后,就只是公主,燕朝长公主。

如愿的死,周乐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一点她清楚,她阿姐心里也是清楚的。

段韶没怎么给他阿舅说过话,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少。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如愿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甚至比她还清楚。

后来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嘉言觉得自己是个很需要依靠的人。从前在家里依靠母亲,出门依靠阿姐,在校场上依靠阿兄指点。

一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她自己。

然后如愿也不在了。

所有人都会离开,无论你是否习惯。

嘉言觉得自己像是听过类似的话,只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半年前。一百多个日夜,容易模糊一些东西。人总会随着年岁渐长,而让时间变快。越来越快,快得就像脱了缰的野马。

那天段韶提了一壶酒来找她。

才开春,雨沙沙地,像是草木拼命生长的声音。他喝了很久的酒,才说了第一句话:“父亲让我把爵位让给我阿弟。”

他母亲过世已经很多年,嘉言记得,那时候他们才进洛阳不久。病来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能干妇人,会走得那么早。那时候段韶和娄昭都在外打仗,没来得及回去。

他父亲守满一年孝,另娶了。是个很年轻的妇人,次年就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会允许罢。”

她姐夫是个念旧的人。

当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怀朔镇幢主孙腾,发妻袁氏过世,纳了崔氏养女作妾。

未几,妾室生子。孙腾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经很多年。他们夫妻发过愿,也穷尽所能找过,都没有音讯。到这会儿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书请求将袁氏的诰命转给继妻,被周乐拒绝。

诰命尚且如此,何况王爵。

段韶点了点头:“阿舅都压下去了。”

压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娄昭私信给他,劝他主动。横竖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皇帝又格外宠爱他,兴许回头一想,还会赏他个更好的呢。

还能博一个孝悌之名。

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他从前在家里像个外人,让了爵位,放弃继承权,就是货真价实的外人了。

亦恨父亲目光短浅。他有立功的机会,他弟弟就没有么。霍去病不够提携霍光么。又或者幼子承欢,他就活该失去母亲之后,再失去父亲?

嘉言便不再说话,她陪他喝酒。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嘉言酒量好。段韶的酒量如何他不敢说,但是喝多少下去都不见变色,最后两手一摊,横倒在地。

一宵冷雨。

嘉言一个人接着喝,后来也醉了。

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微光,有人在微光里看她。她睁开眼睛,他移开目光。

段韶的情意,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从前拒绝过一次。但是这次没有。她疑心自己贪恋那点微光。她知道那样不好,那样耽误了他。不仅仅是婚姻,还有前程。

她知道自己任性和自私——是有人纵容她。所有人。

段韶说得对,人和人不一样——这句话是在姚表姐墓前说的,她记得。然而她也报不了如愿的仇。

她陪段韶爬过一次祁连山,在那次醉酒之后。

草原上传说祁连山上祁连池畔有仙音,但是要非常之人才能听到。

“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来过这里,”她这样告诉段韶,“他在这里听到了箫鼓之声,人们都说,当致王侯。”

段韶便笑了。

“我父亲与叔父不和,是因为钱财。”嘉言又说。

“令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姨娘……”嘉言低声道,“姨娘守寡,被贺兰氏族人关在祠堂里。阿爷去抢了人回来,贺兰氏要告官,阿爷偷拿了婶婶的嫁妆当了换钱,给姨娘母女买了条命。二叔很生气,阿爷就离开平城去了洛阳。”

她后来猜,她阿姐母亲宫氏的死,和她二叔逼迫有关。阿爷瞒得很好,她阿兄和阿姐一无所知。

“我的祖父偏疼我二叔。”嘉言最后给整个事情加了一个注脚,“但是我阿爷过得很好。”

她父亲前后两段婚姻,都是极恩爱。宫氏与他贫贱相守;她母亲遇见她父亲的时候,她姨母还不是太后,还没有生下庄烈帝——连这个希望都没有。小小充华,九嫔之一,没有人能料到后来的一飞冲天。

譬如汉时卫子夫。

始于贫贱,而终于富贵。所以她父亲的死,才让她母亲这样无法接受。

嘉言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和如愿甚至还没有她阿爷阿娘那么多的时间。

段韶应道:“嗯。”

他的话真少,嘉言忍不住想。

他们到了山顶,祁连池畔。她没有听到仙音,段韶也没有。她于是取笑他说:“恐怕将军没有王侯之分。”

段韶笑了一笑,他说:“令尊不止王侯。”

嘉言哑然。

她是公主,位比亲王;段韶这辈子,哪怕立时死了,周乐也会追谥他一个王侯——他们听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九五之分。

想明白这一点,俯视江山,但觉莽莽苍苍。

下山下了雨,淅淅沥沥。他们没带雨具,在树下躲雨,看小溪汇成河流。

“要是雨下得大了……”她说。

“我就抱住这棵树。”段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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