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的也许是,她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既然一切重来,既然她知道他会娶她,会抛弃她,会帮助皇帝杀死她的父兄——也许她不知道?
也许她不恨他?
也许——
千头万绪,萧阮忽然发觉,他其实不懂华阳。也许是没有想过要懂,也许是来不及,总之他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陌生人。
而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答应了另外一个男人,她说:“……那你去吧。”
命运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选择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也许并不难以理解,萧阮自认为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换作他是华阳,他也一样会努力避开自己,避开被抛弃被背叛的命运,无论是德阳殿里太后的逼迫,还是同生共死的情分,都不能让她松口。
这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梦里他并不知道这个结局。萧阮没有想到自己会陷进去,就像当初的华阳陷入命运的天罗地网,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如今轮到他。
如今轮到他眼睁睁看着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华阳——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他从前没有见过,这个会送面首给太后,会撺掇谢云然和贺兰袖打擂台,会让侍婢掌掴崔家人的华阳。
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过着没有他的小日子,看书,踏青,教训妹妹;她仗义出手,帮谢云然出气,也令贺兰袖的杀招功亏一篑;她劝说昭熙娶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她像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她从前,不该勉强他么?萧阮苦笑:可是他看见自己,在离开宝光寺的时候,低声对嫡母彭城长公主说:“算我为难她。”
命运作弄如此。
西山的那个晚上,她假扮始平王退敌,长箭穿过他的胸口,他听见她哭着说:“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
四
原来她终于还是愿意原谅他,那么多恨,那么多恐惧,那么多辜负与背叛,她还是愿意原谅他。
萧阮心口一热。
换作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
他不知道他南下之后,留在洛阳的华阳经历过什么,周乐是如何得到她。一颗心怎样从炽热走到冰凉,那也许就像是冰雪泼在烙铁上,蒸腾而起的每一团烟雾,都是恨不能烧成灰烬的过往。
但是她终于决定原谅她,也许是原谅过去的自己,原谅自己那样深情,而最终一无所得。
她不敢再爱上他。
她宁愿和一个与她没有过瓜葛的男人订亲。洛阳的风,吹开一地的花红柳绿。华阳在人群中,在欢呼声中,在惊叹的目光里吹笛,擅笛的是他,从前教她吹笛的也是他,他以为她没有学会。
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吹过给周乐听——应该是有的罢,她并没有太多争宠的手段。
这样讽刺,萧阮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笑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个轻盈的少女,看着李十二郎接过她手里的弓,看着离弦而去的箭,看着江面上碧波荡漾,这是春天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陪这个少女度过她十五岁时候的春天。
他们曾经是有过机会的,曾经,他迎娶她,在她十五岁那年的秋天。
而梦里的他,只能一次一次找机会见她,一次一次告诉她:不,你休想!你休想嫁给别的男人!
她说:我不是信不过殿下,我信不过命运。
雨哗哗地响,让他想起永平镇的暮色,她说她徒步三千里,只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休了我呢?
这是在梦里,萧阮不得不提醒自己,他知道燕主元祎修对周乐的怨恨,他知道他不会让华阳好过,但是他不知道她徒步三千里,那么冷,那么远。那么痛。他想要回头望,回头红尘万丈,并没有人的影子。
她还在走吗?他不知道。
她还活着吗?他也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这年九月的秋风里,她的及笄礼上,她穿上了他为她准备的大服,簪上了他亲手磨制的簪子,他从未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华阳,她原来是个美人,他原来不知道。
他的妻子是个美人,他竟然不知道。
李十二郎最终也没有娶到华阳,他仓皇逃出了洛阳城。洛阳的倾覆,或者说燕朝的倾覆,在这一年结束的时候到来。
皇帝死了。
他如愿以偿娶到了华阳。荒唐的新婚之夜,原来她是想要离开的,尽管宫人给他们系上了五色丝,剪了他们的发结在一处……那是从前也走过的流程。但是萧阮想不起来,那束发后来落在了哪里。
总是他漫不经心。
他想过的妻子也许是苏卿染,但是前后两世,与他结发的,都是华阳。
她淡淡地说:“殿下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她说:“……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却是真的,是他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也是真的,他们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灯光覆过她柔软的眉目,她这样惊慌。萧阮想不起来他们的新婚之夜了,她曾经也这样害怕么?
他说:“我们从头来过。”
他说:“跟我南下!”
他说:“从前阿染杀了你……没有我的默许,阿染不会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错。”
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从前阿染杀了你。
他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从前,他知道苏卿染的铁骑正在凛凛寒风中赶往永安镇,那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要杀华阳的从来都不是别人,不是贺兰袖,不是苏卿染,而是他。
他要用她的命,换取他提兵北上的机会。
也许他一直没有诉诸于口的耻辱:终究是他的发妻,做了别人的宠姬。
五
十年。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并没有十年,也许是五年,或者更短。他频繁的出征,即便留在洛阳,见她的时候也不是太多。
不会像梦里,听说她被母亲召去,便急急去寻。他还记得她在母亲面前的手足无措,动辄得咎,但是梦里并没有,她从容应付他的母亲,她甚至心疼他得不到母亲的温情。他想她是动了心。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们会有以后。
他心里甚至隐隐盼着他们还有以后,以后,华阳还能在他的身边,在深夜里,陪他饮一盏酒,夜这样漫长。
梦这样漫长,萧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醒不过来。
始平王的军帐中,昭熙的头颅与始平王的血终结了这一切。
那个少年踏着灯影走向她,他说:“三娘应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颅,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
萧阮想不到那个军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想也许他对于华阳,比他知道得要多,要深。虽然他才是她的夫君,前世今生都是。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见过华阳这样的刚烈。
他记忆里的华阳太静了,也许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讨他喜欢,就只能一点一点静下去,静得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以为她不如贺兰袖活色生香。
但或者,只是她的光彩,从未绽放过在他的眼睛里。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要活着,你答应我!”
如果要死,她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诅咒……萧阮想,因为这里,距这里三百里的永平镇,苏卿染正日夜兼程朝着那个地方奔去,她会死在那里,她会死在他的手里——就像他此时的誓言。
他听见流水滔滔,他看见他们并骑而去,他的发妻,他的前世今生,他说过的从头来过,至于此,都成泡影。
零落一地的不是月光,是所有他想过的美好的未来,他想过春天的花,秋天的落叶,冬夜里的白雪茫茫,所有想要与她分享,与她共度的一切。
他弯下腰去,大声咳嗽起来,他要醒来、他要醒来!他要阻止这一切!就在这里,就在距离这里三百里的地方,永平镇,华阳的殒命之地!是,他恨她,他恨她跟了别的男人,恨她让他姓氏蒙羞,但是不——
也许并不是那样——
她不是他记忆中的华阳,她不再是一个名字,不再是一个令他厌恶的存在,她是那个肯为他拼命的少女,是一段曾为他落泪的记忆,她是洛阳的春天里,洛阳的暮色里,向他伸出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