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笑薇想了无数次,怪不得那人只敢在暗处窥伺,不敢靠近她;怪不得她遇了险他会出来;怪不得她总觉得积善寺是个好去处,虽然不少权贵都喜欢,但是没她这么去得勤——她觉得亲切。
原来他真的……还活着。就像她想的那样,不过是隐了姓埋了名,他也还像从前一样放荡玩乐,不甘寂寞。
整个世界都翻过来了,他还一点都没有变。
她早该看出来,他们曾经那样亲近,为什么她没有看出来?她知道为什么。
人都觉得她该伤心欲绝,起初确实是。她不能去看李愔,她不能听他的声音,不能听到他的名字,就是看到路边的李树,都恨不得提斧子砍了。后来她兄弟替她砍了,那树也没有流血。那之后,心里反而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皇帝保不保得住她三哥,保下来也只是个空壳子。他原本就已经不能再出现在人前,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和怜悯比起来,兴许他宁肯天下人恨他。有些东西,有的时候不会珍惜,失去了才知道重要,比如说,美貌。
人们会宽恕一个美人——在他年老色衰之前。
她知道他活不成了。
而她还要活下去。
那之后她还见过李愔,一次。在他们原本订下的成亲的前一天。她不是初嫁,他也不是第一次娶,只是从前那次,她是父母之命,他是报恩,因这次反而隆重,诸礼皆备。
那之前她喜孜孜给他看她的嫁衣。如今想来是可笑得很。也许在当时他看来,也是可笑。
她不知道李愔的心是什么长的。四年了。她也没有求过他娶她。她承认他上门提亲的时候她心里是喜欢过的——如今想来,只剩了无穷无尽的羞辱。她要不动这个心,便没有这个羞辱。也没有今日的祸事。
他穿得素,也许是为了亲族穿孝——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说:“郑娘子还愿意与我成亲吗?”
她当时扬起面孔:“你敢娶我就敢嫁!”只要他不怕哪天回家,尸横遍地,鸡犬不留,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李愔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在衡量她这个话的分量。他丝毫都不怀疑她恨他。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半年怎么过来的。在确认了那个人就是郑忱之后。是有很多次,他甚至怀疑过,他其实希望那不是郑忱。
如果不是,他便是再多的恨,也只能带着恨意活下去,而不是半夜里醒来,想着怎样算计枕边人。她睡得十分安详。她总说他是个君子。她信任他。他也知道她其实并不那么乐意嫁给他,嫁给一个……有一屋子姬妾和庶子的男人。
荥阳郑氏的嫡女,有大笔的嫁妆,又生得这般容貌,要嫁什么人不可以。无非她喜欢他。
他一度相信自己下不去手,但是不知怎的,一步一步就做了下来。每一步都有回头的机会,但是他回不了头。
他浸在多年前浓稠的血水里,他需要呼吸。
他过不去这一关。他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看着他,询问他,质问他,拷问他。
笑薇不会知道他有多恨。她一直天真。她还惦记着那个人。他成全她……他不无恶意地这样想过。他还记得那之前他们准备婚事,她与他说以后,就好像真的会发生一样,他们会成亲,会有很多个孩儿,她的牌位被供在他李家的祠堂里,百年之后,他们共用同一个穴。他再不用担心会失去她、担心她招蜂惹蝶。
担心她有天像蝴蝶一样飞走。
他后来知道不可能,那天他一个人枯坐了整晚,看天色从极黑到慢慢变白。无人可以分享,再近,再近的亲信、兄弟、姬妾……都不能分享,没有人可以替他承担。他注定要一个人自己背负这些罪孽。
那天离开大理寺,她不肯跟他走,亦不肯看他;其实他也不敢看她。她走得远了,他方才稍稍移转目光,余光里看见车帘掀起,她脚下的软缎鞋,鞋上绣了金色的合欢花。相思树上合欢枝,日西春尽到来迟。
他说:“我敢!”——他敢娶,她当真还敢嫁吗?
她凄凉地笑了一下:“算了。”
她扔给他这两个字,起身回了内宅。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屏风看了许久。屏风上的蝴蝶和水仙。他们之间,最后就只剩了这两个字。哪怕他愿意把他的身家性命交到她手上,她也不过就是说一句,算了。
她无心再与他有以后。当然那是应该的。他活该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他已经成年,他就快要到而立之年,他不能再学小儿失声痛哭。这天底下也再没有人、再没有地方能容他失声痛哭。
他是权衡过的,这是他的决定,这是他接受的结果。
众人都贺他大仇得报,只有周乐与他说:“十二郎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气。”他看出他疲惫。然而他宁肯疲惫。再坚持、再坚持半年。他估计天子扛不过半年,一边是天下群情激愤,一边是十恶不赦的弑君者。
民心如水,水可覆舟。
……
昭恂热得口干舌燥。他是第一次见识到民望这种东西。瞎子说得没有错,他阿兄麻烦大了。
阿兄也不见他,也不许他进宫,也不许他见母亲。瞎子说,先姚太后是他姨母,与他母亲再好不过,因了奸佞挑拨,一时不察,做了许多错事。昭恂知道这是为尊者讳的说法。弑君,不是错,是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这样维护他。他是救过他,但是他也回报了他,还不够吗?要把天下都搭进去他才满意吗?
他绝不容他兄长走到这一步!
这天下是他元家的天下,不是他阿兄一个人的天下!想到这里,昭恂郑重在联名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襄城王恂。
……
这孩子很聪明。祖望之闭了闭眼睛。其实他已经看不见了,睁眼和闭眼没有区别。他的世界永远都是漆黑。
但是他腔子里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这口气不断,他就还能做点什么,他就还能实现他年少时候的抱负——不止李愔这样的世家子弟有经济天下的抱负,他也有!
天子不给他机会,他自己找,天子不给他路走,他自己开!
……
郑忱死在兴和六年七月九日。
郑笑薇奉诏进宫。她三哥重又戴了面具,遮去脸上的伤疤枯皮,要仔细看他的眼睛,其实还是她认得的那双。
他诧异地问:“阿薇怎么瘦成这样?”
郑笑薇说:“想你想得……”
郑忱大笑,郑笑薇亦笑,笑到后来,到底落下泪来。郑忱就看着她哭,待她哭完了,取手巾给她擦了眼泪。
郑笑薇道:“我没有与他成亲;也不会和他成亲;我自己能过得很好。”
郑忱笑道:“那当然。”他的阿薇又不傻。
“三哥把积善寺给我吧。”
“好。”
郑笑薇想了想,又问:“姑姑葬在哪里?”
“就在积善寺后门,寺中有人知道。”
郑笑薇应了一声,从荷包里翻出药来:“……他们说会很快……”
“慢也不要紧,”郑忱说,“已经等了这么久,再久一点我也不急。只可惜没有酒。”
郑笑薇默默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的酒囊来,就只有巴掌大。郑忱不由拊掌道:“到底阿薇知我……”
“我知你,你也还是念着姑姑。”郑笑薇红着眼睛说。
郑忱只是笑,药在酒水里化开,酒入肠,肠断。“阿薇啊,”他最后悠然叹息,“我为你死了,还不够吗?”
郑笑薇进去见郑忱,到天黑都没有出来。侍卫反应过来,身体都已经冷了。侍卫骇然,扭住郑笑薇去见昭熙,昭熙半晌作不得声。他不知道郑忱想见郑笑薇是这个缘故。他也想不到郑笑薇能下这个手。
他死得……何其决绝啊。他想。
“……三哥想葬在积善寺。”她说。
昭熙看了她一会儿:“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扛了这么久,最后落了空。剩下来连悲喜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觉得疲倦。只有背后冰冷的金座支撑他仍然挺直的背脊。他死了。也好,他想。也好。他不必再左右为难,他也不必再忍受那些痛苦。他给他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也医不好他的烧伤。他见不得光,流不得汗,当初生龙活虎的公子哥们活得像只蔫鸡。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