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这个,她默默地想。他便是受了伤,身边也自有亲兵,虽然都说女子细致,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便不容她近身。
那么这是——
这就是从前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和他的从前,不知道那时候五郎人在哪里。她四下里张望,这屋子不算华丽,却还整洁,被褥都极干净,家什也过得去。她穿的虽不是绫罗,也是上好的细绢。
“令使赏我肉,我坐下来吃,他觉得我对他不恭敬,打了四十大板。”周乐皱着眉,迟了片刻又嘀咕道,“坐而食是我汉家习俗……”
他在边镇已久,人亦视他如胡儿。
娄氏于是忽然想起来,这时候他们成亲已经三四年,他因为得了马,在军中做函使,常往洛阳送信。
“……阿澈呢?”他又问。
“外头耍去了。”她说。
这时候她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阿澈三岁,底下小女儿阿莹方才两岁,生得极是可爱。这一念未了,外头就扑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儿,慌慌张张道:“阿娘、阿娘,他们说——”猛地瞧见伏在榻上的父亲,登时缩了缩肩。
“说什么?”周乐问。
“说……说阿爷回来了。”那小儿声音越来越小。
偏他父亲不肯放过他,沉着脸喊道:“过来!”那小儿先看了一眼母亲,再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捱过来,周乐朝他伸手,那小儿身子前倾,头却往后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周乐:……
周乐要恼,看那小儿狼狈得实在可怜;要笑,又痛得咝咝地倒抽气。边上悄悄儿摸过来一个小女娃,蹲在床头,却问:“阿爷你怎么了?”目光清亮。
那次挨打,养伤足足养了两个多月,之后周乐便开始大量结交地面上的英豪。他原就为人爽气,又擅骑射,与周遭武力之人交好,那之后变本加厉,花费也大了起来,娄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嫁妆被挥霍一空。
她回娘家去,父亲气得要命,指着她鼻子骂:“从前来提亲的,有名有姓有声望的你不要,嫁了这么个浪荡儿,还有脸回来要钱!”
娄氏看得骇笑——她竟从不知她父亲有这样目光短浅的时候。而那时候她辩解说:“我郎君是非常之人,并非营营役役的守财奴。”
“你说什么,你说你阿爷我是守财奴——反了天了你个死丫头!”想必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健壮,还能抄起棒子来打她,周遭侍婢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夺棒子的夺棒子,也有急得直喊“二娘子快走”的。
后来阿昭给她送了钱粮过来,安慰她说:“阿爷糊涂了,二姐别放在心上。”
她唉声叹气。阿昭倒是喜欢周郎,但是她也知道,这两年周郎花费实在太大了,这么下去,她哪里撑得住。他总说乱世将至,然而边镇上的人们,仍然养马的养马,放羊的放羊,每天的日头都照旧落下去。
——大概天底下也没有哪个人,会像她那个时候一样,盼着乱世早点到来。
然而乱世……说来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整章,后天有三千字都是娄妹子的前世回忆录,基本走的历史线,不想看可以跳过。大致会解释一下小周为啥有一屋子小妾的原因。
就是好色^_^
小周:作者君又污蔑我!
这也是最后一段回忆了,之后就没有了。
第368章 周郎俊赏
天灾人祸,就像是一阵风刮过云朔之地,乱了,所有人都在逃亡,父亲也开始发慌,阿昭和姐夫来找周郎讨主意,然而这时候其实由不得他们打什么主意了,怀朔镇破,武川镇破,六镇尽破,他们被裹挟进了贼军中。
从杜洛周到葛荣,最后投奔始平王的时候,财力人力都到了山穷水尽,凑出最后一点银子,却是用来贿赂始平王左右,希望能得到机会见他一面。见了面却颇不满意,没说几句话,直接打发了他去养马。
娄氏听始平王埋怨刘贵道:“你不是说周郎英朗俊美,怎么却这么个形容?”
娄氏:……
当事人或不觉,她一旁看得清楚,数年逃亡,寝食不安,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心志坚定,哪里还顾得上相貌;要让始平王知道这个被他嫌弃难看的年轻人日后会娶他心爱的女儿,不知道会作如何感想——没准会一刀劈了他?
刘贵找到周乐,再三端详过,也是叹气:“几年不见,周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幸而他们从前实在是有些交情,刘贵虽然贪狠,对这个故人着实有几分喜欢,容他养了几个月,收拾得当了,再寻机引荐。
始平王这次见了,方才转嗔为喜:“周郎果然生得好相貌!”
周乐这才得了说话的机会,给始平王献上平乱之策,始平王对他还算看重,留在帐下听用。那时候始平王帐下猛将、谋士多如牛毛,周乐是其中之一不错,要说压过众人,却也不能。转年,始平王以周乐为晋阳令。
日子还是很苦。周乐得了钱财,并没有多少花在家里。她又怀了孕,面黄肌瘦,生下来孩子也难看,她住帐篷里,亲自捡拾了牛粪回来烧火,煮饭,补靴子。她年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会过这样苦的日子。
有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过不下去——连旁观的她都觉得她会过不下去。她这辈子也吃过一些苦头,但是没有这么久,久到让人以为没有尽头。
她也不敢再怀孕,便把贴身婢子桃叶给了他。次年,桃叶生了一个女儿。
她不知道自己后来有没有后悔过——北朝女子一向以善妒闻名。周乐从前亦没有与她提过纳妾,然而那之后——
数年后,娄氏看着大将军府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心里甚堵。
就好像在娄氏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始平王的死是周乐一生中所遭遇的最大的转折一样,在她旁观的世界里,周乐的命运,也从始平王死后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娄氏听到“华阳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在信都了。周乐并非河北土著,虽然认了亲,但是周乾是崔家女婿,还在举棋不定中。殷州刺史来攻,周乐诓了周乾领兵出战,到周乾回来,信都已经易主。
那时候周乐与封、李两家走得近。
周昂出征在外,听说兄长开门接纳周乐,十分不满,派人送了布裙回来羞辱兄长。周乾笑道:“五郎还记恨阿乐呢。”
娄氏看了骇笑,五郎这个小儿脾气,原来从前就是如此。
周乐倒不十分担心,派了长子前去游说。周澈年方七岁,却生得唇红齿白,妆扮得整齐了去见周昂,见面一个头直磕到地上:“给五叔公请安!”周昂就有再大的火,见了这么个小人儿,也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再想起年少时候的情谊,什么骨气,什么坚持,通通都丢开了去。
周乐把华阳公主带回来,是来年四月。那时候她是公主,不是长公主。娄氏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她,是前去拜见公主,还是为夫君新收一名妾室?周乐这几年戎马倥偬,除了桃叶之外,也就只纳了一个穆氏。
她这里犹疑不定,家中小儿女却不管这么多。周澈跑去偷看,周莹死乞白赖跟着兄长,周澈甩她不脱,只得应了——那时候周澈自以为成人,能为父亲办事了,也不肯再留在母亲身边作小儿女状。
娄氏逮了机会问周莹:“公主长得好看吗?”
周莹不晓得母亲的心思,脆生生应道:“好看!”
她便觉得被周乐收用的可能性比较大。她这个郎君什么都好,就是贪色。到信都之后,条件好了不少,她便后悔之前不该给他开这个口子——开了,他便觉得她不会在意,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摆这个贤惠的姿态。
一般女人也就罢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岂肯屈居人下?娄氏想道,不过,反过来说,她要肯安安分分做个妾,她就能容她;她敢不安分,想要鸠占鹊巢,不必她出手,她那位夫君首先就不会答应。
再细问女儿公主穿戴、饮食,又举棋不定了:这位公主,明明是在守孝中!她是已经出阁的女儿,原本不必严格按着守孝的规矩来,但是周乐既许她守孝,那是正正经经奉为公主,而不是作妾了。
因又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始平王是他的恩主,他还是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