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消息是一定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的?”周乐大致明白了。
“不错,陛下不会甘心做一个聋子和瞎子。”连亲生母亲都会反抗的人,怎么会屈从于区区一个羽林卫统领。六年后手握重兵,威加海内的始平王父子尚且不免一死,何况连洛阳城都控制不住的于氏父子。
嘉语长长吐出一口气:“问完了?”
周乐张口要说“没有”,余光到处,看见灯影里少女素白的面容,双眸深沉,就仿佛两汪湖水,微光的影子,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欲坠不坠的风情。鬼使神差就想起来日方长。两个字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来日方长。
“你问完了,就该我问了,”嘉语说,“宋王和你说了什么?”
“宋王……”周乐瞟了她一眼,故意的吞吞吐吐,“宋王问我,愿不愿意留在他府中。”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他这样的人才,无论哪方势力,都会乐于招纳,嘉语问:“那你如今……是来向我辞行?”
周乐但问:“三娘子要留我吗?”
“什么?”
“如果三娘子留我,我就不走。”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周乐恨不得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全世界都听不分明,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
……
“公主要留我吗?”
“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
当初他是这么说的。即便是嘉语,也万万没有想到,重来一回,会听到同样的话。那就仿佛雷声隆隆,从九天之上劈下来,碾压过岁月的尘埃。翻起记忆的碎片,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至少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久,没有她离开得那么久,没有……她忘记的那么久。
那是他们最后的见面,从此别后,江山万里,后会再无期。
第69章 平常人家
皇帝动手比嘉语预料得还快,秋风才起,已经传来于烈问斩菜市口的消息,屈指算去,不过四十七天。
对一个尚不能亲政的皇帝来说,这个速度难能可贵。
周乐把消息送到的时候正下雨,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满天满地都是阴的灰,嘉语从阴灰中抬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周乐说:“……都如三娘子所料。”
……
接到进宫的旨意,嘉语还没怎样,嘉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显然对于进宫这件事,多少心有余悸。
嘉语拍拍她的肩说:“母亲还在宫里。”
嘉言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在她这个年岁,母亲还是无所不能,便纵然身怀六甲,也足以庇护她。
出门的时候宫姨娘追上来:“三娘!”
嘉语回头冲她笑笑。之前她回府,宫姨娘就疑惑过,怎么就只她们姐妹回来,不见女儿——以宫姨娘的脑子,根本就忘记了还有王妃这号人物。当时嘉语和她说,被留在宫里的贵女,一个都没有出宫。
这才让她稍放了心。
如果命运不可更改,没准她还能安慰宫姨娘,袖表姐这一去,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嘉语自嘲地想,却同宫姨娘说:“姨娘放心,三娘这次,一定把表姐带回来。”
车轮辘辘地往皇宫方向滚。
嘉言掀起绣帘一角往外看:“我以前……很喜欢去宫里。”她轻轻地说,“姨母有好多好东西,三尺高的珊瑚,豌豆大的珍珠,宝石打的簪子,天水碧的衣料,上好的胭脂,连红豆饼都比家里甜,姨母疼我,我喜欢什么,她就赏我什么……我还羡慕过皇帝哥哥,所有人都怕他,唯恐他有个不高兴。”
嘉语偏头看她,秋日清晨轻薄的阳光透过绣帘照进来,温柔覆在她莹白的肌肤上,长长的睫,眸子里深色的阴影。
“如今不喜欢了吗?”嘉语问。
嘉言没有回答,却是说道:“阿姐,你看他们!”
始平王府所在,是整个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段,这一路东去,粉墙黛瓦,瓦上残留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在光华里行走,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错觉,仿佛每个人脸上都镀着愉悦的金光。
“我在想,像他们这样,没有大富大贵,但是自在,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嘉言幽幽地说。
嘉语心下了然:“你都听说了?”
嘉言笑了:“阿姐不会以为,有什么消息,这府里上下,会齐心协力,帮你瞒住我吧?”
这是大实话。太过实诚,反而让嘉语愣了片刻。她没想过瞒嘉言,没这个必要,她迟早会知道的。只是王妃不在,免不了受点惊吓——她是知道于家的,知道羽林卫对于皇家的重要性,甚至就在前些天,还目睹了于烈父子的威风,但就好像一阵风过去,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就这么轻描淡写、无声无息地没了。
于家上下三百余口,成年男丁问斩,童子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仆从部曲发卖。欺君之罪,通常都这么处置。嘉言反应这么大,倒在嘉语意料之外——她生在帝都,长在帝都,难道之前没有见识过?或者是之前年幼,父亲和王妃将她保护得太好,所以一直安享荣华,没有见识过荣华背后的残忍?
这样一个嘉言,在家破人亡之后,独自在虎狼之地求生,嘉语想起临别的那杯酒,她唇角的笑容,心里酸痛交加。
“阿姐?”嘉语久久不语,嘉言心里未免有些忐忑,“我……说得不对吗?”
嘉语瞧了她一会儿,忽而笑道:“父亲发迹之前,咱们家——父亲和我母亲,还有哥哥,姨娘,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嘉言张大嘴,半晌方才勉强合拢来:“怎、怎样的日子?”
“我那时候小,也许还没出生,都是听姨娘念叨的。父亲还在平城的时候,要亲自挑水、劈柴。不过父亲毕竟是宗室,习得一手好箭术,所以经常进山打猎。父亲只有三支箭,能不用就不用,通常都是在山里设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如果用到箭,要万分小心,折一支就少一支。
打回来的猎物,先拿去市集上换柴米,如果有余,也有带回来吃的。秋天里猎物最多,大伙儿围着火等着吃烤肉,姨娘说哥哥那时候小,馋,闻到香气就伸手去拿,结果留了老大个疤,就在虎口——你见过么?”
“没、没有。”嘉言几乎是狼狈地回答。她一时兴起,羡慕平常人家的生活,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印象中威风凛凛的父亲,和英姿勃发的兄长,会有那样的过去——母亲也从没与她说过,从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些。
“……母亲织布,天不亮就起来,到天黑才歇,晚上不能够继续,怕点灯费油。”嘉语的声音渐为惆怅。
她的母亲,陪她的父亲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等一切好转,她已经看不到了。你可以说她福薄,但或者不。没有她恰到好处的过世,父亲就不可能娶到王妃,没有王妃,就不会被太后提拔,也许他们一家,至今仍在困窘中苦熬。
父亲会一生都郁郁不得志么?她不知道,那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她去问父亲,母亲的性命与发迹的机会之间,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选母亲吗?嘉语制止自己往下想——不要考验,人心经不起考验。
“……姨娘说母亲眼睛不好,就是生哥哥之后逞强落下的病根,后来生了我,有失调养,身子就越发差了,那时候父亲已经来了洛阳,姨娘一个人,要照顾哥哥和表姐,又要顾我和母亲,也请不到好大夫,没有拖太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些,是她从前一点一点拼凑出来,那时候她总想,如果母亲在,她一定会疼爱她,就像王妃疼爱嘉言,像宫姨娘疼爱袖表姐,无论她想要什么,她都会设法成全她,如果母亲在。
“……你看,就是这样。你以为他们过得好吗?你以为他们会比你过得更好吗?是,他们不担心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脑袋,因为需要担心的太多了,他们得担心是不是有米下锅,担心冬天有没有足够的衣裳御寒,担心小儿能不能长大……和这些相比,掉脑袋是他们最不必担心的事了,因为担心也没有用,无论是你我,还是你平日里交好的那些人,随便哪个人,伸一根小指头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父亲是拼了性命,才让你我免于这种生活,阿言,”嘉语淡淡地说,“过好眼下的生活,是你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