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压得住他。”
周乐发号施令习惯了,路子野。不断有人上书说他僭越,连篇累牍,煞有介事,起初昭熙也吓一跳,后来深究,才发现无非就是对长公主无礼,从对长公主无礼引申到对天子无礼,只差没直言有不轨之心。
昭熙处理政事大半年,渐渐也就摸清楚了这些套路,不理便是,理他们就来劲了。然而昭熙并没有留意到,所有看过的文字,听过的话,都会留下痕迹,适时便会发作出来,譬如这日。
谢云然又问:“那做妹夫呢?”
昭熙悻悻道:“这由得了我?”
谢云然忍不住一笑:“陛下既然知道——”
“阿冉……”昭熙忽然问,“能带兵吗?”
回洛阳之后,嘉言便不再带兵,昭熙让任九接手她的人。任九那么个聪明人儿,在洛阳城里如鱼得水,打仗却不见灵性,昭熙颇觉得可惜,到底把人调了回来,仍管着羽林卫。
如今嘉言的人暂且就由方策先带着。
嘉言几个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过方策的来头,但是人多嘴杂的也瞒不住,昭熙倒不是不放心他,总觉得该有个信得过的人握住这支兵。
可惜了嘉言不是男儿。
“那得问阿冉。”谢云然道。她知道昭熙是要找人与周乐分庭抗礼,但是原本嘉言的人马就不及周乐多,如今又走马换将,再练起来,非朝夕之功——好在他们也不争朝夕。
“陛下……”她看了昭熙一眼。
自被救出来之后,又经了年余的调养,至少表面上,他已经恢复到从前,但是她知道不一样了,他没有这么快恢复。如果是从前,他只会欣喜手下能干,哪里会生出这些踌躇与疑虑。虽然他极力掩饰——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受过伤,更没有人愿意承认因此而软弱。
“云娘有话要说?”
谢云然最终只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肩上:“陛下不必这样急……”
“我没有急。”
“周将军为人如何我虽然不很清楚,但是他舍不得三娘为难。陛下就算是不放心他,还不放心三娘吗?”
“我这是为他好……”昭熙侧目看她,“云娘不信吗?”
“我信。”他当然是为他好。
无论周乐有没有、或者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有人能够制衡他,便能阻止他。昭熙不愿意以三娘作这个牵制,当然还是心疼这个妹子的缘故。他只是……谢云然心酸地想,他只是曾经对这个世界失去力量。她伸手环抱住他,她的夫君,因为她的缘故,吃了这许多苦头。
昭熙并不知道她想了这许多,只道是妻子意动,不由心情大好,说道:“我们是该给玉郎添个弟弟了。”
谢云然:……
……
嘉语到家问过,周乐还没醒,便不叫人相扰,自个儿去客房歇了。
次日到中午,何佳人过来禀报,说大将军醒了,索水要沐浴。嘉语便打发了人过去服侍。
到吃饭时候,那货穿了件才过膝的袍子过来,一路婢子无不抿嘴偷笑,周乐抱怨道:“三娘哪里找来这么短的袍子给我——”
嘉语哼了一声:“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面上却有些发红。她总不好说她府里没有别的男子衣物,只有她素日穿的男装——她身量原不及他高,又比他纤细,衣物自然短小了一截。
周乐瞧见她脸红,便猜到了七八分,喜孜孜拉开衣襟闻了闻。
嘉语:……
“都一日一夜没有进食了,不饿?”
“饱了。”周乐笑嘻嘻地说。
坐下来方才问:“你阿兄找你没什么事吧?”话音落,就有人进来禀报道:“大将军!外头有人找、找大将军。”
周乐奇道:“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说……”那婢子看了一眼嘉语,嘉语心里简直了!这特么是公主府,不是大将军府好吗!她这些婢子,怎么能一个两个的都向着外人呢?登时喝道:“说什么?”
“说她姓韩……是、是大将军的表妹。”
嘉语:……
应该说周乐发达了,有亲戚、乡人找上门来不奇怪,但是这洛阳城里还好端端的有座大将军府呢,怎么就找到她的公主府来了!
她看周乐,周乐也看她,末了干咳一声:“烦劳公主打发人送她去我府上,我阿姐会接待她。”
那婢子犹豫了一下,没走。
周乐问:“还有事?”
那婢子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小娘子……像是情况不太好。”
周乐:……
嘉语抚额道:“佳人,你去看看。”
何佳人领命去了。
周乐气焰都短了三分:“三娘?”
“嗯?”
“你、你知道她?”
嘉语“嗯”了一声。
这位韩氏娘子是周乐舅舅的女儿,他舅舅过世早,剩了孤儿寡母。长到成人,尉周氏为周乐上门求娶过——姑表成亲原是乡间旧俗。被他舅母拒绝了。韩氏另许他人,后来周乐再娶的娄氏。
又过几年,韩氏的丈夫病逝,韩氏没有着落,回了娘家,周乐便纳了她,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妇人——反正周乐这么说,嘉语是没见过。
周乐苦着脸道:“……那是我阿姐的意思。”
那还是正始四年。阿姐寻思他也到了年纪,不过是试探一下口风,舅母嫌他没有家底——原本也没哪个做娘的舍得宝贝女儿吃苦。其实也是实诚人家,只求个门当户对。
嘉语道:“她后来给你生了个儿子。”
周乐:……
嘉语见他脸都皱了起来,到底没忍住,噗嗤笑了。
周乐松了口气:“三娘你又诈我!”他是记得这个表妹,白白净净一个小丫头,梳的两只冲天羊角,怯生生的,话也不多。但那都好多年前了,他舅舅家规矩得很,不让女儿见外男——当然也包括他。
嘉语笑道:“我没诈你,他生了你的第七子——我还记得你说她有个很能干的哥哥。”
周乐:……
“还是让人送了她去见我阿姐吧,”周乐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事儿惊悚,“阿姐会妥善照顾她的。”
嘉语道:“将军怎么就想不明白,昨儿你前脚进的公主府,后脚我阿兄就知道了;你表妹从朔州千里迢迢的来洛阳城,又谁指点的她直接找到我这里来呢?”
周乐:……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到年号,时间,季节,都是在换场……
李世民在外打仗,就不如在京里的建成,元吉讨他爹喜欢。远近亲疏而已。
第320章 问道于婢
金陵,宝云殿。
姜娘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
她从前在始平王府,虽然同是王侯之家,但是王府里人口简单,她是嘉语的人,府里人没必要跟个即将出阁的姑娘过不去。
后来萧阮不管内闱中事,苏卿染虽然没有格外针对她,底下自有爪牙走狗,她日子便不好过;到江陵,萧阮不知怎地想起,让她跑了趟信都,众人知道主子还没忘了这个人,方才又好一点。
再后来……
所有人都忘了她。日子里堆的全是灰,她有时候想,没准她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人知道。偶尔懊悔,当时贪图安稳,没咬牙跟姑娘回去,但是当时如何料得到——半夏都是将军夫人了!
这是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但是吴主问的这句话,她着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姑娘当初拒绝他,自然是有苏娘子的缘故,如果周乐身边也来一个类似于苏娘子身份的女子,姑娘会不会离开他?
她不知道。
她想,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摸清楚过姑娘的心思。周乐出现在豫州之前,她根本想不出姑娘还有别的路可走。
她底层出身,不识多少字,也没有听说过心有灵犀这回事,只是周乐来得实在太巧,巧到她怀疑,这许多年里,他们之间,其实是一直都有联系。但是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瞒过她的耳目?
年轻的君主就坐在她面前,等着。她不能不答。
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滴落在金砖上,瞬间渗进去,就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位主子不比姑娘好糊弄,她怕他——虽然并不知其由,但是这种没有缘故的惧怕才是最致命的。
萧阮终于耗尽了耐心:“你不知道?”
“我……”姜娘道,“陛下容奴婢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