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奇道:“不是说你家公主不在么?”
何佳人抿嘴一笑:“公主说如果大将军来了,她就回来。”
周乐:……
苁蓉给他取饮子和小食,这里冷清,冷清有冷清的好处,周乐慢慢剥栗子吃。苁蓉看得可乐,噗嗤笑出声来。
周乐问她:“笑什么?”
苁蓉道:“哪有贵人自个儿动手的。”
他多看了那丫头几眼,小姑娘生得白净,圆脸圆眼睛,水汪汪的。
这时候走过来,抬手捡栗子,露出雪白一段手腕。极其灵巧,水葱似的指尖一划,双手再一掰,圆溜溜的栗子肉就跳了出来,她指尖涂了蔻丹,倒是好一抹艳色,拾起栗子肉往他嘴边送来。
周乐吃了一惊,头往后仰,就听得那婢子在耳边道:“……公主没这么快回来。”
周乐捉住她的手,触手柔腻,他迟疑了片刻,却说道:“你下去罢——这里不须你服侍。”
苁蓉眨了眨眼睛,眼珠子黑而亮,她像是料不到自己会被拒绝:“大将军,”她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我们公主守孝,还有两年呢。”一年零四个月,周乐闷闷地想:“下去!”声音不觉就厉了起来。
小丫头噘嘴:“那我叫辛夷过来。”她不太害怕这位大将军,虽然他们都说大将军杀人如麻,但是就她所见,就是个很英俊的青年,待公主不必说,对她们这些婢子,也一向和颜悦色。
“不必了。”周乐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苁蓉吃吃笑了,退了出去。
周乐有些狼狈,三娘屋里怎么收了这么些婢子——从前半夏却不是这样。再看一眼食盒,已经没了心情。
索性推开了,伏案小憩。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推他:“周、周郎醒醒!”、“……怎么在这里……”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三娘的脸近在咫尺,大约是才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脸上还白着,双颊却泛红,有酒气。
他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梦里,模模糊糊地问:“你喝了酒?”
“阿兄……叫我破例,说今儿、今儿阖家团聚。”其实王妃母子还在武川,并没有来得及赶过来。但是他们兄妹团聚也是团聚。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他伸手揽过她,她像是挣扎了一下,手脚都是软的。
“佳人说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就是知道。”他听声音不对劲,凑上去贴了贴她的脸,有些发烫,她也喝得多了,不然便是进来看他,身边也总带了婢子。醉成这样,不知道怎么骑的马。昭熙也是,醉成这样还放她出宫。
“三娘你醉了……”他听见自己声音有点哑。
然而醉酒的三娘并不似清醒时候安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绷得紧了,她还在他怀里,试着想找个舒适的位置。
周乐:……
这日子还能过吗?
“醒醒、醒醒——”忽耳边又响了,“怎么在这里睡了,也不怕着凉。”
有人在推他,周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三娘的脸近在咫尺,大约是才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脸上还白着,双颊却泛红,有酒气。
梦耶?非耶?
(第四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两章,第二章 是嘉颖的前世回忆录。不爱看前世的麻烦跳过。
第316章 亡国之君
兴和元年七月,长安。
王政刚刚退出去,元祎修脸色铁青。他这时候想起半年前的那场兵变,深夜,德阳殿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济阴王惊慌失措的脸:“陛下不好了……”偎红倚翠的洛阳,登时冰冻三尺。他仓皇从龙床上起来,余美人顾不得身上不着寸缕,拉住他苦苦哀求:“陛下、陛下带上我——”
他没有理会,逃命的当口,怎么能带这等无用之人——譬如正始六年那次逃命中被他打劫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兴许他得不到马,得不到马便逃不到金陵,也就没有今日——自古天子,可有仓皇如他?
当然有,自古亡国之君,无不仓皇。
他心里迅速盘算,他疑心自己早就料到这一日,这时候只需吩咐下去,如行云流水:“通知王侍中,带上南阳王妃……”——兴许是因为王八郎反复与他说过,如果洛阳守不住,去长安也是好的。
汉时故都,关中气象,也撑得起天子门面。
快马加鞭,辗转几个门。
快出皇城的时候听得背后马蹄声急如雨下,只有一骑,他心头怒起,周边亲卫搭弓要射,刚巧一阵风过去,头巾落下,一头长发都散了。是嘉颖。他不知道她怎么得的消息,又哪里来的能耐跟上来。
但是来都来了。
元家的女儿皆弓马娴熟,就是如嘉颖这等从前不熟的,这两年也熟了——他也知道,别的美人,最多不过被元昭熙收用,但是嘉颖留在宫里,就只有死路一条。当时带上可有可无,孰料一路竟还多得她照顾。
元祎修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一次是叛逃云朔战场,一次被周乐追杀。上次萧阮重心在战场上,没用全力,这次又碰上周乐激战整日,强弩之末。饶是如此,整日整夜的奔驰,仍逃得他三魂不见了六魄。当时周乐虽退,仍布有疑兵作佯追状,以至于元祎修一直逃到黄河方才松了口气。
时天色全黑,唯月光如雪,放眼望去,河面沉沉,一眼看不到头,亦看不到底,风阴惨惨地吹。
当时人皆回望,哭声震天,不知道多少人叛逃而去,暗夜里尽是鬼祟。
“八郎!”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他,只要他没有背叛他——便天下人都背叛他,他也不能。
幸而他在。
“陛下勿忧,”王政说,“臣已经遣人速报与冯翊公主驸马。”他不说“宇文将军”,而以“驸马”称之,是指着这层关系能让天子安心。
冯翊也在军中。元祎修疑心如果不是这年来他防得紧,永安二年初韩陵之战之后她就已经跑了。然而来的不是宇文泰,而是陆俨。陆家世代驻守南北边境,就水军而言,原本就不是宇文部可比。
元祎修心情异常复杂。原本他是恨透了这个临战脱逃的混账,然而当此之时,人矮屋檐,不得不低头。
他是被陆俨迎回长安。陆俨比宇文泰早入关中,部将亦远远多过宇文部。到韩陵战败,宇文泰再进关中,地盘、人马都远远不如陆俨,但是元祎修驾到,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长安面圣,伏地涕泣而良久。
元祎修也想哭。他这些年除了打仗,呆得最久的两个地方,一则洛阳,一则金陵。洛阳是天下之中,繁盛自不必说;金陵风软,亦别有奢靡,然而长安——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前汉故都,他心里都凉了半截。
关中残破,确非虚言。
如今长安三支势力,除了他带来的元祎炬所部之外,以陆俨为主,宇文泰为辅。三支势力互相制衡,应该说,他心里还是比较安稳的——总好过一家独大。安定下来之后,便与群臣商议反攻洛阳。
然而他急,群臣不急。
陆俨全力经营关中,试图将关中打造成他陆家的大本营;宇文泰窥伺长安,但恨势不如人;元祎炬初来乍到,脚跟未稳;反攻洛阳是个好主意,问题是,谁守,谁攻,谁坐镇指挥,谁来准备粮草?
一时拖延下去。拖延得一日两日,就拖延得一月两月。元祎修的处境渐渐不自在起来。
群臣不如意,连元祎炬都渐渐有些阳奉阴违。背叛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致无穷;天威是这样的,能被无视一次,就会被无视无数次——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仿。很多人。
元祎修并非坐以待毙之人。
王政为他奔走,亦已联络到高车部阿至罗来长安。高车部以骁勇著称,如能问他借兵五千,长安事或可压平——谁知道方才王政求见,说的却是夏州陷落,灵州与凉州东附,高车部亦归顺洛阳。
从前他在洛阳,他是燕朝正朔,天下提到“归顺”便绕不过他去,如今——
元祎修恨得用鞭子将宫中摆设抽了个稀烂。他后悔了。他不该来长安。他就是死也该死在洛阳,以天子的名义!如今这算什么,君不君臣不臣,外头那些人、那些人不过就当他是个摆设,就和这宫里被他抽得稀烂的摆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