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庞大的帝国,他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到这时候,至少,他能把王妃和她的儿女带回武川镇先安定下来。
他们走得不算太快,也许是武川镇毕竟还是太远了。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金秋,木樨簌簌地飘在空气里,和秋天的阳光一样细碎。后来天气渐渐就凉了,开始下雨,雨一丝一丝的,有时候瓢泼。
六娘子还戴着她那个可笑的面具。他只能从她的眼睛里猜测她的喜怒哀乐。那是十分倔强的一双眼睛。
他试着陪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她置气鞭马,或者什么都不说。从前昭熙说,他家任性的是三娘,阿言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但是他见到的,乖巧的是三娘子,任性的小姑娘从她的面具后头打量人。
却让人怎么都硬不起心肠来与她生气。
武川镇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荒凉且贫瘠,和洛阳相比。从洛阳到武川这一路也走得艰辛。王妃不叫苦,粉团子似的三郎却瘦了好大一圈。六娘子总去摸她的刀,有时候他觉得,她想杀人。
到了武川镇,他腾出宅子给他们住。
王妃住得下来,六娘子住不下来,她老想着往外跑。外头是草原,是戈壁,往哪里看都是荒凉。
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出去找她,有时候带了人,有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天空和草原都那么辽阔,她牵着马的背影这样小,小得像是该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她说她想念她的父亲,想念她的哥哥和姐姐,想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草木开始枯黄,水开始凉。
她扬起面孔问他:“如愿哥哥,会不会有一天你恼了,就再不来找我了?”
“不会的,”他说,“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就找你一天。”
他觉得她是因此放了心,在那些剧变之后。
有时候人会以为世界会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直到“它”突然降临。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或者家破人亡。一夕之间,原以为不会失去的,通通都失去了。于是人开始惊慌失措,开始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
他想要摸着她的头发与她说他在这里,他会一直在——直到她忽然问:“如愿哥哥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吗?”
那句话像是火,灼伤了他。
他知道她定然长得很美,她的眼睛就已经很美,但是——他有些慌张地想,她是始平王的女儿,昭熙的妹妹,他应该待她像自己的妹妹。他忽然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妹妹。他原本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他猜不到小娘子的心思,虽然从前昭熙总笑话说他不须猜——但是崔娘子就不肯做他的妻子。
他见过周乾。
六娘子定然不知道,她这句话带给他的困扰,就像是秋夜里的月光,什么时候抬头,都挂在窗纸上。
后来听说华阳公主并没有随宋王南下,而是跟着六镇降军去了河北。她曾托人去洛阳寻找王妃母女,然后被六娘子当成骗子打跑了——六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他想面具下,定然是张花猫脸。
然后她决定去信都。
为了这件事,母女大闹了一场。
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他也不想她去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信都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知道她想报仇。他给她配了亲卫队,除了原本跟她的部曲还加了他的亲兵,人精简了又精简,指着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
她离开武川镇的那天清晨下了小雨,灰色的雨丝。她问他:“如愿哥哥当真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前天晚上的话,在他耳边响了整晚。
他想,他当然想。
但是她去了河北,以后还会回洛阳。洛阳有那么多风流倜傥的少年,她会不记得武川,不记得他。
“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阳呢?”她说。
“我就在这里等六娘子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如愿哥哥会来找我吗?”
会,他当然会。
这一年年末的时候,周乐与元昭叙开战。他原本是要带人过去,但是六娘子回信说怕长途奔袭,劳师无功,索性等明年。
次年春,柔然入侵。
他听说那是一场三万对上二十万的恶战,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到;千军万马,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她。
他没有看过她的脸——那天他追上她,他说:“是,我想看六娘子长什么样儿……好以后来找你。”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出了彩虹,她站在彩虹下,笑吟吟地说:“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脸,如愿哥哥也是能找到我的吧。”
那是个淘气的小姑娘——昭熙这个笨蛋,一句话都没有说对过。
然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她满脸血污,杀得眼睛都红了,有长箭破空。
他想他来得,总算不是太迟。
第308章 报仇雪恨
仗一直打到半夜才收场。
没有找到元昭叙,别说嘉言,就是周乐也十分不甘心。这一天杀得极疲了,精神却还亢奋。命人执了火炬沿途搜索。
仍有零星的打斗,有人在剥死尸的衣裳,有时候“死尸”会暴起伤人。
段韶不放心,领了人追上来。
周乐道:“你受了伤,且歇去,不必跟着我。”此战段韶是先锋,直面元昭叙中军,论功不下于嘉言。
段韶笑道:“歇不住。”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样的大仗,竟然让他们赢了。当时不觉得,事后想来,也是惊险万分。
遂并骑而行。
段韶道:“想不到独孤将军会在最后关头赶过来。”他在元昭叙背后给的那一下子,可算是帮了大忙。
“猢狲!”周乐笑着点了点他,“你要打听独孤将军,在我面前也这样拐弯抹角!”
段韶便只是笑。
他长相不差,与嘉言并肩战斗,亦有近水楼台之便,但是今儿见了独孤如愿,方才知道天下美人——
他相信他二舅定然能感同身受。
“他原是世子亲兵,”周乐道,“从前王爷驻军河北时候,曾替他向崔氏——我二婶——提亲,后来没成,回武川镇担任镇将。他家里是世袭的契胡部酋长。前年他父亲过世,他便袭领了此职。”
燕朝其实有嫁宗室女与部落和亲的传统,要说向嘉言求娶的资格,恐怕独孤还在段韶之上。不过也不一定,始平王妃久居洛阳,如果择婿上染了洛阳高门的习气,注重门第的话,这两货都没多少机会。
段韶嘴硬道:“六娘子自有主意。”
周乐但笑不语。
段韶便有些沮丧。
一行人勒马缓行,忽听得人声,周乐打了个手势,段韶知意,纵马过去,夜色里瞧见有人,顿喝一声:“什么人?”
暗影里回头一个小兵,火光中认出将军服饰,因答道:“禀将军,逮到一个探子。”
那人喊冤道:“小人不是探子,小人——”
段韶没有听下去,就只训道:“既是探子,送上去便是,与他啰嗦什么——”
纵马便走远了。
小兵揪住那人,一把推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喝道:“我说你是探子你就是探子!”
那人唯唯道:“是、是……将军说得是。”
抖抖索索从鞋里掏出七八个钱来,双手奉到那小兵面前:“……全、全在这里了,求将军给条生路。”
小兵恶狠狠地道:“我便是杀了你,这些也都是我的,砍了你的头,回去还有计功。”
那人便苦着脸道:“再、再没有了……”
小兵盯住他身上衣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的,但是完好无损的在战场上也是难得,他心里合计着要砍了他的脑袋,这衣裳难免被血污了,虽然洗洗也能穿,到底晦气。因又喝道:“……脱了!”
那人抖抖索索又脱了上衣。
小兵刀一横:“裤子也脱了!”
那人脸色越发难看,只是此处暗,却看不出来。那小兵尤在催促:“快点!”那人便伸手去解腰带,猛地一抽,将腰带拿在手里,人蹿起,和身扑过去,腰带便绕上了小兵脖颈。片刻之间,那兵士便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那人手中收紧,口中骂道:“贼子——”
忽听得一人长笑道:“武威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恁的耳熟。那人抬头去,夜色里只看到人影幢幢,怕是有十余骑,心里便是发慌。又听那人笑道:“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