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了该自谋出路的时候。
周洋的妻子姓李,是她堂兄李愔的女儿。
周家自发达之后,致力于与高门联姻,连周澈的妾室里都有姓王姓柳的。就和当初元家一样。
李明霞见了她,笑吟吟地说:“姑姑要再年少得几岁,我可不敢让郎君看见姑姑。”
李十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她也知道自己是过了以色侍人的时候。她是来求她,让她进渤海王府,在娄氏身边做个女官。她那时候已经知道周家必然会篡位,而周家篡位之后,娄氏就是太后。
娄氏有六个儿子,无论谁做天子,她都是妥妥的太后。
又到临门一脚的时候。
李十娘不无唏嘘地想,如果当初始平王膝下不止昭熙、昭恂,而是多几个成年的儿子,也轮不到他周家来与她耀武扬威。
她进了王府,后来进了宫。宫里婢子极多,她虽然在娄氏身边,倒不劳亲手服侍。她小心行事,娄氏还算喜欢她。周洋忙于国事,不常来看他娘,常年盘踞在她膝下的,就只有九公子周湛和周澈的庶长子周琅。
两小儿同岁,都生得漂亮,尤其九公子周湛。
宫里丝竹不断,周琅便躲到偏殿里去,他父亲没了,天下人都忙着贺他二叔登基,他也要上贺表。没有人怜惜他丧父之痛。
周湛在园子里找桑葚,他说:“阿琅爱吃这个。”
这孩子性情阴郁,但是喜欢谁,就对谁贴心贴肺地好。周琅守父孝,听不得丝竹,他就陪他下棋。他下棋不如周琅,连着输了好些局,终于恼了,抬手翻了棋盘。周琅也不响,捡了棋盘重新摆好。
“不下了。”
“九叔在怕什么?”周琅心平气和地问。
周湛不说话。
“九叔不必担心我。”周琅又说,一粒一粒把棋子安上棋盘。玉石相击的声音,清脆,在偏殿里回响。
李十娘听出来了,他在复盘。
“谁说我在担心你了,”周湛冷笑,又闷声说,“他今年年底要出征柔然,你以为就你逃不过?我也要去的。”
战场上最好杀人。从前周六郎总忿忿与她说:“我五哥死得冤枉!”
周洋登基称帝,周澈被追封,他的儿子们都封了爵,场面总是要做足的。几百年前天下方乱,孙权得了兄长的基业,也追封了兄长长沙王,但是他的儿子,要么养死,要么养废,没有第三条路。
不过,那与她什么相干?李十娘摇头走开去。这后宫里她就只有耳朵,没有嘴。
又过了十年。
这回她记下了时间,是十年没有错,周洋死了。他喝了太多酒,打了很多仗,杀了很多人。有人恨死了他。他醉酒的时候总是说,要灭了长安,打过长江。然而并不能如愿。天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
他临死之前很犹豫,他说他的儿子周琏年幼懦弱,想要传位与六弟周沅,但是最终没有。他舍不得大位旁落。
李明霞的兄长与顾命大臣谋划将周沅、周湛外调为刺史,像他们那些庶出的兄弟一般,在外头拱卫京师。
新君年幼不能决断,回宫问询母亲。
李明霞生得极是貌美,当初盛装出席,连冯翊长公主也压不住她的艳色,周澈因此恼恨,找过周洋的茬。她凭美貌被娶进周家,亦凭美貌坐稳后位,却并非心有城府之人。新旧交替之际,最是慌张,她拉着她的袖子问:“姑姑你看……这事儿可行?”
李十娘握她的手说:“新君年幼,有国舅辅佐,幸甚。”
转身去见了娄氏。
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是天子,天子之上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
这年十一月,常山王周沅与长广王周湛逼宫,周琏逊位为济南王。李明霞气得将玉玺掷于地,哭着骂她:“贱婢卖我!”
李十娘笑吟吟地走近,拢住她额上的碎发,附耳低声道:“如今明霞尚年少,已经被长广王看见了……”
李十娘其实并不能确切想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命。也许是落在周澈手里的时候,也许是知道周六郎出卖她之后。反正她是已经认命了,她没有能够给家族添彩,家族也不能救她于水火。
这件事没什么可怨的,当初周家父子的权势,就是李家全搭进去,也救不了她。她不因此怨恨,但是她再度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晚辈的羞辱,她忽然发现,她还是原来那个记仇的李十娘。
她记恨李明霞,记恨当初周澈,记恨整个周家,她就想看看,他们还会有怎样的结局。
长广王答应送她去宝光寺。当初的九公子已经长成秀美的青年。这十年,在他兄长的猜忌与折磨下,日子还不如她好过。
乱世铜炉,王侯将相,高门世族,都不过如此。
往后……李十娘淡淡地想,她手中有金,名下有地,身边有婢子服侍,上头有宝光寺庇护,远离是非,还可以把剩下的日子过完。
马车辘辘地往西走,她盘算她仅有的,她不知道一支长箭正破空而来,三息之后,钉在了她的喉间。
鲜血绽开,像一朵花。
人都说临死,会回到自己这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候,那大约是她将托盘微微倾转,她看到那个少年的笑容。
……
是始平王世子么?李十娘诧异地想,她见过始平王世子,却并没有这样的恋慕。
她惊得醒过来。
“十娘,”元祎修奇道,“怎么哭了?”前儿嘉颖连累他被谢氏坑了一把之后,渐渐就被冷落了,他这些日子很宠爱她。
“做了一个梦……”李十娘说,她摸到眼角的眼泪,奇怪,她怎么哭了。
“梦见谁了,哭得这么伤心?”元祎修轻佻地问。
“梦见……”李十娘努力想了一会儿,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光怪陆离,但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瞟了元祎修一眼,却笑道:“梦见我十二兄了。”
“你那个……驸马没当成,惹来一身骚的堂兄?”元祎修哈哈笑了一声。
“陛下!”李十娘嗔道,“人家正伤心呢。也是合该我家倒霉,高攀不上你们元家的公主——”
“高攀不上公主有什么关系,”元祎修凑近来,狎戏道,“攀得上天子就……成了。”
第299章 公主订亲
这特么是她第三次订亲了,要连前世算上,第四次了。嘉语看着镜中人的脸,未免片刻失神。
和周乐还是第一次。
订亲没新人什么事,总共都是长辈忙活。宫姨娘遗憾自己记不得嘉语的嫁妆单子,别说那些婢子了,就是嘉言都没忍住骇笑。人要经过天翻地覆的大难才知道身外之物要紧,也才知道身外之物不要紧。
嘉言之先总疑心她阿姐委屈,渐渐就不疑了。宋王当然好,但是再好也都过去了,他别娶,她另嫁,两不相干。
想不到最终会是这个人,嘉言未免惆怅。她初见周乐是在宝光寺中,那小子奉命看守她们,成日里笑嘻嘻的,下手却狠……如果表姐还在,定然会大吃一惊。女婿回门时候,也能狠狠揍他一顿。
但是表姐,已经不在了。
宫姨娘脸上漾着喜气洋洋,虽然新郎不是她中意的那个,但是好歹,她能名正言顺地操持她阿姐的婚事——那原本是她想都不敢想。
这让嘉言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和三郎,还有……想到独孤如愿,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他原是不许她走,或者说,他就觉得她该安安分分住在宅子里,像那些传闻中的大家闺秀,高门女子一样。
然而他失算了。
她记得他那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六、六娘子和世子说得不一样啊……”
过了很久才又与她说:“……和三娘子也不一样。”
她气鼓鼓地怼回去:“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我有什么不好?”
独孤如愿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门擦枪去了。
次日清晨她被乌容喊醒,乌容说:“独孤将军来了。”请进门,他就垂着眼帘与她说:“没什么不好,六娘子很好,比别人都好。”说完就走了。
嘉言:……
这大清早的,她还以为柔然入侵了呢。
母亲与她说:“独孤将军当然什么都好,待回了洛阳,阿娘就亲自出马,给他说门好亲,不会像从前崔娘子一般……”
她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是觉得独孤配不上她。她在那时候想起当初她阿姐遇见宋王,她有没有想过这个人配不配得上她,或者她配不配得上这个人?大概是都没有吧。母亲遇见父亲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