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愔不觉得嘉语是个能吃苦的人,那就像他无法想象他的母亲和姐妹颠沛流离一样——幸好她们已经没了。
所以如果华阳沉默,他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不过他仍觉得可能性比较大的是她怒发冲冠应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却不料她迟了片刻,平平淡淡说了一句:“我燕朝天子,岂能由南蛮来立?”
李愔:……
这是赤口白牙否认元祎修皇位的合法性了。
当然这确实是元祎修的软肋之一。
细想也是妙:元祎修皇位得来不正,谁正?当然是始平王的幼子,那是经姚太后认证过的。别的不说,礼法上确实比元祎修站得住脚。如果扶立,则天子年幼,需权臣辅佐——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华阳这是女生外向么?人还没嫁过来,就开始为夫君打算了。李愔心里吐槽,却又踌躇,确实是个好人选,只是他痛恨姚太后,如今要扶立她的外甥,光想想都像是心口扎了一根刺。
喝了口羊奶方才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公主是知道王妃如今人在哪里?”
“不知道。”嘉语摇头,“城破之前母亲就带六娘和三郎出城了,之后……李郎君在我父亲帐下,没有消息么?”
李愔道:“令尊在秦州时候还有的。”
嘉语沉默了片刻,直言道:“李郎君误会我的意思了,三郎小,光有个名头当不得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汉光武帝——”嘉语短促地抛出四个字,忽然帐外脚步声一紧,有人进帐通报道:“外头有人要见先生,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周将军不好了!”
李愔:……
半夏当时骇得冷汗都下来了:她们姑娘和李郎君的话她半懂不懂,这句话却是懂的。
然后李郎君急匆匆出了帐,再回来时候脸色铁青,差点没把她们姑娘赶出去:“好好管管你的汉子!”他几乎是在咆哮,“不想活了趁早,别拖累大伙儿!”她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李郎君爆粗口。
真可怕,她想。
不过周郎君当时的样子也够可怕了,难怪李郎君发火。
她疑心那场火,那些放火的人,就算不是那个娄娘子派来的,也和她脱不了干系,多半是她引来的。不然姑娘怎么会在她走后就离帐,还不敢走正门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郎君问的时候,姑娘就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个娄娘子,不知道什么来头——还有后来那个娄将军,小鬼头一个,哪里有个将军样了!还躲起来偷看她们姑娘!还要不要脸了!半夏心里“呸”了一声,这要还在王府,早拖出去打死了。
夏日里天亮得早,半夏胡想了半日,天边已经泛白,慢慢浮起红霞。
帐中有了动静,是周乐起身,披了外衣,蹑手蹑脚走过来,半夏眼睛都睁大了。周乐觉察到有人看他,一扭头,看见半夏圆鼓鼓的眼睛,不由讪讪直起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出帐去了。
半夏长出了一口气。
周乐:……
半夏那个丫头,他从前也没冒犯过她呀,怎么看他就和采花大盗似的。他不就是、他不就是想亲亲三娘的眼睛么,他也没想吵醒她。
他出帐去,新的一天,空气冷冷的清新,血腥已经散去了,只有起火的营地上,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嘉语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帐中空无一人,连半夏都不在。嘉语揉了揉眼角,到底不比从前在家里,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人候着。
昨晚李愔可气得够呛,就是李家被灭门,都没这样七情上面——那时候他还有世家公子的矜持与克制。后来在云朔战场上辗转流浪两年,无事也就罢了,一旦事急,这种矜持还剩多少,就只能问天了。
这样的李愔看起来反而像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嘉语丝毫不怀疑昨晚火起和娄晚君有关,不过这样仓促行事,该是临时起意。她从前其实没见过娄晚君几次,记得她是个周全人,原本不该犯这样的错。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她如今还年轻。
这样想的时候,嘉语偶尔会觉得她已经很老很老,老得像个千年老妖怪,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她忽然意识到她昨晚关于她为什么不在帐中的话,周乐其实是不信的。她知道他不会信,却还这样说了。
引而不发是示弱,是委屈,也是体谅:她知道他不能查,查了也不能处理。她这个姿态,对娄氏后患无穷。
她并非刻意如此。
那像是早已存在的一只魔鬼,到合适的环境,就会生出獠牙。嘉语微微叹了口气,她不想走这条老路。
“姑娘醒了?”帐帘一掀,些须阳光漏进来,帐里尘光飞舞的瞬间,嘉语不由自主遮了一下眼睛。
“……都巳时了,”半夏说道,“奶都热了三次。”离了始平王府,又离了宫里,然后离开宋王府,离开洛阳,离开宋王的军营,这一路相依为命,她在嘉语面前说话,已经比从前逾矩太多了。
她自己并未察觉。
嘉语微微一笑,说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
半夏手脚麻利地伺候她穿衣,净手,净面,再坐下来进食,嘉语问:“周将军什么时候出去的?”
“很早。”半夏道,“那时候天还没亮。”
嘉语便不说话了,低头喝奶。
打仗是个辛苦事,她也不是到这会儿才知道。从前她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想到昭熙,又想到仍困守在洛阳城里的谢云然,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已经生了,不知道是个小娘子还是小郎君。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想想都替她发慌。
嘉语还没来得及去找李愔,李愔就先找上门来。下午。早上明明还明朗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为阴沉,阴沉得就像李愔的脸。
“周将军被绍将军扣下了。”李愔说,他像是尽力想要保持从容的叙说状态,但是焦虑还是从眼神里泄漏出来。
“绍将军——绍宗?”嘉语问,“为什么扣人?”
绍宗是她表姑的儿子,大她太多了,兴许小时候见过,她没有印象了,年礼节礼倒是年年派人送进京里。
从前她父亲死后他跟了元昭叙,元昭叙战败后归顺周乐,一直不得志,四下里托人找门路,还给她送过礼,但是她没有见他。
——倒不是出于怨恨,而是见了也没用。
当初元昭叙声称为她父亲报了仇,底下服气他的人也不少: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她的死活。
燕朝起家的十个部落里,绍氏是比较特殊的一个。作为部落首领,绍家几度建立过自己的王朝,又迅速败亡。就武力值来说,无疑相当可观。嘉语记得周乐说过,这个人,他打算留给儿子用。
“……他性情温和,少有野心,便于驾驭。”周乐这样说。
想不到这一世——胆子倒大。不过也许从前就有过这一出也不一定。
“……王爷北上之后,留绍将军节制全军,”李愔介绍道,“起初有王爷威名镇着,收降还算顺利。但是王爷与世子殉国的消息传来,人心涣散,一日不如一日,尤其六镇降军,屡屡反叛,绍将军就有些压不住。”
压不住是正常的,降军比主军还多,粮草又远远不够,要她爹在也就罢了,绍宗无论年龄、身份、资历,哪一样都压不住,再加上朝廷乱成一锅粥,威信扫地……嘉语微微颔首,示意李愔接着说。
“就有人建言绍将军,索性全……”李愔横掌比了“杀”的手势。
“他疯了?”嘉语惊道,“这里有三十万人!”
李愔点头道:“后来就有话传出来,说绍将军要调降军去抗击柔然,妇孺卖到并州与人为奴。”
骨肉分离……好像也没好多少。
“……周将军听到这个消息,就去面见绍将军,据理力争。”李愔道,“谁知道绍将军悍然扣押了周将军,说要以抗命治罪。”
军中抗命是死罪。
嘉语眨了眨眼睛:虽然她估算不出眼下周乐的实力,应该不会太弱才对。如果朝廷威信仍在,或者她爹主事,杀了也就杀了,但是绍宗——敢冒这个险?
李愔见她不说话,面上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心里就发起急来:难道真如他之前所想,她对周乐是利用多过情意?
等了片刻,才听她问道:“军中……就没有人去闹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