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懒洋洋地道:“看,在殿下面前,三娘就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
萧阮目色沉了沉,冷笑道:“我还以为三娘会给我来一出四面楚歌——你不是会吹笛子么,连我送的簪子都带了,不会把笛子给落下了吧。”
“不敢,”嘉语道,“殿下知道的,三娘怕死。”真动摇到军心,她是不太信得过萧阮会心软的。
“怕死你还……”萧阮忍了忍,“吃的什么?”
“这次是死不了了。”嘉语淡淡地说。
“这次——还有下次?”萧阮觉得自己的脸色和嘉语的脸色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
“从前殿下还笑话我,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嘉语忽然笑了起来。
“你死了,谁给你爹报仇?”萧阮厉声道,“你以为我会么!”
“殿下当然不会。不过没准呢,没准上天垂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萧阮觉得手心里的耳光快攥不住了:“如果没有呢?”
“我也没有想过会有。我不过想殿下放我走。殿下也不可能时时守着我。殿下要做的事多了。殿下敢守着我,苏娘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如今殿下还清醒,要哪天不那么清醒了,想来想去,三娘又怕死,又不像是那么蠢的,定然是有人害了她,那是谁呢……除了苏娘子还能是谁呢?”
是人就会犯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萧阮,不然,从前贺兰袖凭什么干掉苏卿染。
她赌的无非是,萧阮不敢赌。
“从前是阿染对不住你,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如今你又何必再处处针对她?”萧阮实在想不明白,惹上苏卿染对三娘到底有什么好处。三娘从前连他都不记恨,又怎么会记恨苏卿染?
“不是我要针对她,”嘉语正色道,“殿下要听真话么?”
萧阮:……
“因为我也想不出,除了苏娘子,还有谁能打动殿下,让殿下改变主意了。”嘉语微笑道,“殿下或许不想失去我,但是我知道,殿下更不能失去苏娘子。”
“所以——”所以他不放她走,她就一次让他失去她们两个么。她可真会找他的软肋。
原来……三娘也有这么狠的时候,他忍不住想。
一时无语,良久,方才涩然道:“三娘上次说,想要召回令尊旧部,三娘是打算再破一次洛阳城?”
嘉语道:“洛阳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昭叙。
“三娘想过没有,”萧阮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也曾握笔,后来终于握了刀。他杀过的人,恐怕不比她见过的少,“我七岁学兵,十一岁杀人,十三岁带人从金陵到洛阳,便知道从前所学全无用处。之后闲居洛阳,每岁京师行猎都不敢或缺,一直到令兄成亲那晚,第一次真刀实枪,对手不过一些杂役牢囚,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恕我直言,三娘要到这一步,要多少年?”
“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嘉语苦笑。她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她没有选择。
“如果三娘不打算自己领兵上战场……”萧阮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周乐了。当然始平王应该还有别的亲信。也许三娘知道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但是人心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可靠的只有利益。
即便一开始可能出于义愤,出于念恩,起兵为始平王报仇,但是如果报仇受挫呢?没有内应,以洛阳的储备,守上三五年没有大的问题。三五年,支撑下去的人马和粮草都是个可怕的数字。
除了血亲……谁坚持得下去。
到热血耗尽,就需要共同的利益——三娘能给他什么,哪怕是周乐,三娘能给他什么?从前她是公主,他高攀不上,以后呢?这时候想起三娘这些日子使的手段,那大约就是从前她留在洛阳的生存之道了。
“在我这里,你是王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到那一步,到求人出战,仰人鼻息的那一步,三娘肯为人婢妾么?”
“他不会……”
果然她还念着他!萧阮觉得心里有面鼓,在咚咚咚地直响,响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却念着那个什么都不及他的男人。她拿自己的命要挟他,要么走,要么死。
他宁肯她死了!
她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他手里!
萧阮想得心里直发紧,忽然外头传来飞廉的声音:“殿下,顾回说有位陆将军来访,请殿下回帐。”陆将军……萧阮竟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了嘉语一眼,有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嘉语看着萧阮出了帐,多少松了口气。
以她对他的了解,如何能不知道他方才是动了怒。萧阮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不然呢。但凡她还有路可走,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嘉语深吸了口气,虽然是算准的分量,但是吃的苦头着实不小。之前吐了半天也不知道吐干净没有——如果作假能瞒得过萧阮,她就不受这个罪了——她是真不想死,她有气无力地想。
忽然外头一声短促的尖叫。
“飞——”第二个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嘉语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踏着灯影走过来:“我来带你走。”
嘉语的脑子有点乱。她不知道是不是药下重了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她心里盼着他来,于是他就来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不在这里,他该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他是打晕了飞廉和萍翳么?那请萧阮过去的陆将军——是她想的那样吗?他说带她走,又是走到哪里去?
她心里乱得像麻,忍不住使劲敲了敲头,才敲了两下就被周乐拉住手腕,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他不知道他前世见她的时候,比这时候还狼狈十分——“是我、我回来了。”
这里不是洛阳,也不是怀朔镇,怎么都说不到“回来”两个字,但是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想——从前她说她被带走、他出征在外,他没有及时赶回去,他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我在王爷帐下效力……”
“我听说讨虏将军兄妹害了王爷世子……”外头都说是宋王,说华阳公主委身事仇。他是不信的。
“我想三娘一定不想南下……”
她的手冷,他的手热,温差让她确定了面前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幻影。原来他还是投奔了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没了——天下皆知。
嘉语抬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萧阮虽然治军严谨,但是这日正值与元十六郎合营,免不了混乱。元十六郎军中原就有不少六镇之人,以周乐的机灵,单枪匹马要混进来想当然不难。
但是单枪匹马要带走她,那就太难了。
“自然不是。”周乐也不知道是该为她还有心思考虑周全感到安慰,还是难过她连丧父兄。他从前见到她,虽然未尝没有困境,但是眼睛里始终有神采。如今衣饰依然精细,面色却透着灰。他闻得到帐中微微酸腐的气味。不知道是萧阮待她不好还是——
他心里惶恐起来,如果她有了身孕,如何还肯跟他走。
手上却是一紧,嘉语反手握住他,几乎是急切地问:“那、那你会为我爹报仇吗?”那就像是溺水者抓到最后的稻草。
“不,我不会。”
嘉语目中的光暗淡下去。是啊,从前元昭叙为她父亲报仇是因为要接手她父亲的兵马,这一次她父亲匆匆回京,想来云朔乱军也没有收服,带到洛阳的精兵又都被元昭叙收走,剩下在云朔战场上的部将,只能各凭本事,各奔前程。
从前他还需要她对于她父亲部将的号召力,如今她连这个本钱都没有了——那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图了她这个人——天底下又不是没有美人了。就不说带走她还要过萧阮那一关。便不提萧阮难以对付,抢别人的娘子说出去就这么好听么。
周乐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看得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也看得见这希望破灭之后的沮丧,幸而只是沮丧,还没有到绝望。
“……三娘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周乐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与她听,“我会帮你,但是这是三娘自己的仇,该三娘亲手去报。”
嘉语怔了片刻,那当然是她的仇,她的父亲,她的兄长……该她自己去报。但是她手里没有兵,没有人,亦不像当年王妃与元祎钦关系亲近,仅靠摇唇鼓舌,就能杀人于无形——她如今连洛阳都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