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有瞬间的茫然:所以当初李十娘决然和离,也许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死别,不如生离?
她不敢细想。如果真到那一步,恐怕不止被逼和离这么简单,和离之后定然还有下一步,那昭熙得有多难过,谢云然得有多难过,那个无辜的孩子……得有多可怜。
萧阮看了她一会儿,忽说道:“其实要救世子妃出城固然不容易,但是只要贵府守得住,解决眼前这场危机却也不难。”
——他找上任九,原本就是备着解决谢云然这个后顾之忧。昭熙的出现算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不过如今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嘉语看了他一眼:“殿下肯出手?”
萧阮微微颔首。
“有条件?”萧阮这里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随我南下。”
嘉语:……
“殿下魔怔了。”嘉语道。他想知道的,她差不多都已经说给他听:他们从前是成过亲,但是她从前没有什么好下场,苏卿染杀了她——他如今是即便知道她会死,还要她跟他南下么?
萧阮略略别过脸去。
他知道他这样不对,如果他不打算问始平王借兵,三娘对他毫无用处。三娘并不想跟他南下,哪怕在洛阳城里前途未卜。也许是因为还有牵挂,也许是信任她的父兄多过他。那也是应该的。
但是人不是说一件事应该的,对的,他就会去做,他就想这么做;有时候明知道是错的……也许就如三娘所说,他就是魔怔了。
十六郎在信里劝过他,说金陵遍地佳丽,便洛阳城里,似华阳这样的女子,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那也是对的。
他们在文津阁里相遇的时候,在宫里相遇的时候,在画舫上相遇的时候,她还真只是洛阳城里要多少有多少的小娘子中的一个。他未尝没有后悔过,也许于璎雪挟持她的时候,他就不该出现。
是他算计的她,结果把自己绕了进去。
也许换别的女子与他一路同行,一样会舍不得放弃他,一样会与他同生共死,乃至于以身相许,而不像她这样难缠。但是……奈何已经是她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不放心把她交到别人手里,谁都不行。
何况她原本就是他的人,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从前亏欠的,就还都能一一偿还。
如果她不在……他不愿意想。
他不应声,嘉语也就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容我再想想。”
萧阮淡淡地说:“恐怕留给三娘细想的时间不会太多:宫里那位逼世子露面的耐心,不会超过七天。”
嘉语:……
“还有,”萧阮道,“我们恐怕得回府了。一会儿宫中来人,少不得还会打扰到你。”
嘉语:……
车身上“叮叮叮”的声音渐渐少了。嘉语从车帘缝里往外看,战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王府部曲制止了元祎修所部对羽林卫的追击,元祎修所部气急败坏之下的再一次攻打王府也没有能够成功。
元祎修肯定会很生气,嘉语想。
可惜了隔得太远,她实在看不出王府如今是谁在主持大局,但愿没有惊动到谢云然。
“擦擦脸。”递过来一块手巾,半杯茶水,触手仍温。嘉语也不知道他怎么变出来的。
回到宋王府已经是未时末,天黑得透了,到处都点了灯,一下车就有长史来报:“宫里来人,在厅中等着王爷和王妃呢。”
嘉语:……
元祎修好快的速度!
嘉语与萧阮对望了一眼,没敢提去换衣服——她衣袖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先见了天使。这位天使倒是个和气人,对嘉语衣袖上的血渍也视而不见,只管客客气气地说道:“圣人听说昨晚贵府上变故迭出,心忧公主,想请公主回宫叙话,还望宋王放行。”
嘉语:……
这借口,还能更生硬一点吗?
萧阮的口气更硬:“敢问天使,可有诏书?”
那天使赔笑道:“圣人不过是想与皇妹叙话,哪里就要动用到诏书了?”
“那我娘子可是有罪在身?”
“不敢不敢!”天使大惊失色,连称“不敢”,“殿下何出此言?”
“那天使请回吧。”
天使:……
“三日回门,”萧阮道,“我娘子既不是戴罪之身,便是圣人相召,那也须得三日之后,如此匆匆回宫,教别人如何看待小王,又如何看待王妃,是以为我萧家不懂礼节呢,还是以为圣人——”
话至于此,冷笑一声。元祎修当然不知礼,朝野尽知,不然如何解释宫里的李十娘和元嘉颖?
天使:……
要说到“礼”,别说他了,别说元祎修了,就是元祎钦复生,也不是这位的对手。
“小王新婚燕尔,天使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先回。”
天使:……
瞬间罪恶感飙升:没事打扰人家新婚做什么,这不是特特地来找人嫌么?
“好了我们回屋吧。”萧阮牵起她的手,旁若无人。
嘉语:……
他这么能忽悠人,亏得之前在车上还吓唬她。
这一夜一日,元祎修的心情像是过山车。
从捕获元昭熙的惊喜,到如今一败涂地的懊糟,他疑心昭熙被劫走是萧阮与昭熙兄妹合谋,但是待听说了华阳当时反应,又疑惑起来——然而很难说华阳是不是又与萧阮演了一场戏。
这两位可是有前科的。
奈何并没有什么证据。华阳又没走,彭城长公主还坐镇宋王府呢,不反咬他一口已经是很客气了。派去问话的内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被恼羞成怒的元祎修吩咐拉下去打板子。
余怒未消。元祎修把名单掷在地上,盯住眼前的人,目光如鹰隼:“钊哥下得一手好棋!”他用了旧时称呼。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穆钊汗如雨下。谋划华阳假死出城,他自认为行事缜密,然而元祎修揪出整条人脉,只用了一天。是他运气好,还是他一向小瞧了他?他不知道。他心里闪过“天命”两个字。然而没法细想。
也无话可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是穆家人,世家子有世家子的气度。
“是没想到有今日吧,”元祎修说了这半句,停了片刻,突兀地笑了一声,“朕也没想到。”
他是算计了始平王一家子、算计了宋王,防着高阳王、北海王,利用济阴王、城阳王,对一众高门有打有拉,但是对于元祎钦的遗孀,对于穆家,他是给了足够尊重的。他们可真对得起他呀,他想。
“臣,死罪。”穆钊应道,他跪在地上,背脊还挺得直直的。
元祎修恨不得一脚踢翻了他,或者给他一记耳光,清脆得能浇灭心头之火,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在袖子里。脸色发青。死罪,他说得轻巧,他无非是知道他并不打算杀他。他就这么自信他不会杀人?
元祎修咬着牙笑道:“钊哥这话就见外了,朕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来回走几步,踢了踢地上的名单:“你信不信,朕能找出这些人,就能找得出更多人。可不是人人都像钊哥你,金玉堆出来的公子,开口就是死罪……他们倒不怕死,就怕活着!”
第252章 酒入愁肠
穆钊没有抬头,余光里亮一阵暗一阵,元祎修的影子在灯光里来来去去,最后定在他眼皮子底下。金线绣龙绕革靴,他甚至能看清楚金龙嘴角的长须,仿佛在轻颤。他听得出他牙缝里咝咝的狠厉。
他在威胁他。
能找得出这些人、能这么快找得出这些人……他不信全是运气。能从头至尾猜出这条线的,除了他和秋娘,就只有华阳了吧——但是他和秋娘一直防着华阳,华阳并不能尽知他动用的人手。
然而这时候他实在也没了别的想头:他没有别的人选。
他是金玉堆出来的公子,谁不是?穆钊的背心在发凉,他仿佛是只筛子,从头到脚都是洞,凉的风飕飕地灌进来。
他不要他的命,他要什么。
德阳殿里静得可怕,没有人敢出声,是人都知道这里的主子心情不好。元祎修是这里的主子,皇宫的主子,也是洛阳的主子。
“陛下,”穆钊也停了一下,说出这句话对他无疑艰难,“……要什么?”
元祎修“呵呵”笑了一声,能问出这句话来,穆钊还算是识趣:“朕要什么,钊哥怎么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