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
“昨晚在青庐,”嘉语道,“难不成我是在自言自语?”
萧阮:……
“这样吧,”萧阮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三娘,三娘如实回答我,我就如实回答三娘。”
来了。嘉语就知道腊月的账,来得不会太慢。她猜他多半是想问她诈死逃走的事。没有成功的计划多少让人难为情。
但是——
嘉语慢吞吞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殿下要问几句?”
萧阮道:“三娘是觉得不公平么?”
“不敢。”嘉语悻悻道。
萧阮喝了一小口酒。他喝酒素不上头,喝多少眼睛都亮晶晶的。就只有水光荡漾。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借酒壮胆。酒在胃肠里,烧得色如胭脂。许多垒在嘴边的话,挑了最简单的开头:“正始五年,永宁寺塔落成的时候,我与三娘在永宁寺里有过一面之缘,三娘还记得吗?”
嘉语:……
怎么能不记得,她不就是在那里被他勒索答应了三件事么?登时就警觉起来,他不会是要她答应把昭熙送进宫里去吧?
“……我已经完成了两件,”嘉语道,“只欠最后一件,殿下慎用。”
萧阮摇头笑道:“三娘想多了。那次我问三娘,在三娘的梦里,我们是不是喝过酒,三娘说喝过,那如今我想问——喝的可是昨晚那种?”
——这句话其实他昨晚问过,只是被打断,嘉语没来得及回答他。
嘉语整个人都僵硬了,硬得像是全身由一块一块的石头拼装起来,一动,就咔擦咔擦地响,在骨节之间;而血液结成冰,血管里全是冰渣子。
“如果三娘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默认?”萧阮并没有等太久,他也看出她崩溃。
像是每次提到,她都会这样。
话音落,就看见嘉语深吸了口气,竟点了点头。
果然。
“那次青庐也起了火?”
“……没有。”嘉语干巴巴地回答。
“那次洛阳城破了吗?”
“……没有。”
“那次令尊也不在洛阳?”
嘉语犹豫了一下:“……不,他在的。”
“所以,”萧阮道,“三娘,你还在怕什么?——我还是娶了你……无论真假;但是我没有与贺兰娘子有染;如果我南下,我定然会带你走;三娘,已经不一样了——你到底还怕什么?”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起这个问题,嘉语想,她曾以梦为伪饰,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不是。她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结局还是会一样的。
她干干地说:“在梦里,殿下与袖表姐有染,也不是在这时候。”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阮叹息,她在避重就轻,“想必在三娘的梦里,令表姐也没有下落不明。”
“那是梦里。”嘉语说。
萧阮:……
“那么在三娘的梦里,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三娘徒步三千里来见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得可多了,嘉语没有压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太多了。
“殿下是个聪明人,”嘉语慢吞吞地说,“就该知道,如果我父兄不在了,没有人会顾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乱。末世的公主,被抛弃的王妃,会遭遇些什么……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说来呢?”
萧阮第一次真切触摸到那话里的悲凉。
如果说之前,她每次都只含混带过的话,那这几句话里,无疑直接勾勒出了当时的处境。
他已经看到了乱世的源头。他甚至可以猜到,六镇之乱的下一步,是军阀混战,乱兵进京。天街踏尽公卿骨,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她并非横刀立马的巾帼。金枝玉叶,无父无兄,无人庇护。
她身份高贵,颜色可人,新晋的权贵,怎么会放过她?
“三娘是……改嫁了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如何问出这句话。就如同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抛下她一个人在洛阳。
他眼前遮了无数的迷雾,在他与她之间。
他自问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怎么能对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想多了,”嘉语冷冷道,“娶妻当娶五姓女。”
萧阮心里再沉了一分。如果是改嫁,倒又还好,若是为人姬妾,乃至于……以他的出身,哪里还能往下想。
一时连喉头都梗住。问到这里,他反而希望那当真只是个梦了——这样的噩梦,怎么可能真实发生过?她是他的妻子,一个连妻子都不能庇护的人,岂能得天下?便得天下,又如何服天下?
嘉语也喝了一口酒。她闷的是她原本已经忘了,至少忘了个七七八八,他偏又勾起她来想。
“所以三娘其实……所以三娘恨我?”萧阮在这个瞬间恍然,想起她多少次不敢看他。
“只是个梦,”嘉语口气反而淡了,“殿下也不必多想。梦里殿下固然有不是之处,也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竟需要双手撑住几案。或者他原本是不该问。她一直不说,恐怕就是这个缘故。他是极其心细之人,这时候回想起相遇以来种种,在文津阁里,在画舫上,在信都——
“那从前……那三娘梦里,也曾经与我到过信都么?”
萧阮这找重点的本事,嘉语是服气的。不错,就是信都之行。没有信都之行,他与她如何能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说话?
她的沉默,萧阮瞬间就懂了。站在他的角度,亦不难推演出如果没有信都之行的生死与共,她不过是洛阳城里不自量力倾慕他的少女,或者不过是被他选中,认为可以助他南回的踏板之一。
在那样的景况下——就如正始四年秋他所设想的那样,他们成了亲,他得到她父兄的助力,然后呢?一个太糟糕的开始,怎么能指望之后的日久生情?他没有这个余力,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说她咎由自取,求仁得仁,他有今日,想来也不过是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萧阮觉得整个人都泡在黄连里,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对别人这样,对自己也这样。所以他仍然能够咬牙问得更清楚一些:“那之后,我南下之后,到你来见我,隔了多久?”
“十年。”嘉语的声音干得没有一点水分。
竟然有十年之久。
他此去金陵,到站稳脚跟,不过是成功成仁,哪里需要十年之久?看来那时候……他是真的半点都没有惦记过她。那么最后她被迫南下——兴许他在准备北伐?
那时候他年过而立,膝下应有儿女,后宫佳丽便不是太多,该有的总会有。
她一个人在洛阳。
她会是一个人死守洛阳吗?这个念头突然生出来,萧阮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前没有细想过,然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会有孩子吗?她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吗?她、她会遇见别的男人吗?
会有别人对她好吗?
嘉语看不出萧阮在想什么,他沉思的时候,眉目静好如画。时已过午,光从窗外横照进来,像古琴上淡金色的弦,轻轻一拨,就能听到无数岁月的回音。她没有想过她能和萧阮说起从前——那些不曾发生过的从前。
她总觉得这些事,早就埋在四年前,她死的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一遍一遍地翻出来。兴许是因为贺兰;兴许是因为她在不断地与故人重逢,就像一次一次地劈头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那并不是一种太愉快的体验:没有人愿意与失败的自己重逢,哪怕能从中获益。
忽听萧阮涩然问道:“那么……”
“殿下还没有问够?”嘉语打断他。
萧阮:……
“还有最后一个。”
“好吧。”
“三娘后来……心里有了别人吗?”他当然知道她心里有他,至少是有过他,不然他凭什么娶她?但是后来呢?后来,十年。对于这个时候的萧阮来说,十年还是太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应该是足以忘记很多人。
也许足以忘记他。
他试着想象十年后的她,在乱世里,在乱世的洛阳挣扎过十年的三娘,她眼睛里应该会有风霜。
嘉语眨了一下眼睛,淡金色的弦在岁月里铮然一响,嗡嗡嗡的回音,回音里飞舞的尘埃:“这不是殿下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