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忧洛阳形势,恼恨那些语焉不详的线报,恨不能插翅飞回去——但是他一直压着没有动兵。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心里很清醒——他恼恨的也许还有自己的清醒。这时候对周乐摆了摆手,说道:“出去吧。”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力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周乐感同身受。
始平王急于回京,然而形势不允许。能够压住不出兵,已经是难得的冷静——这时候谁他妈妻小全在洛阳城里还能冷静得下来啊!
数数这月余一波一波传来的消息吧,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旋又退位,再新君登基,不过三五日,洛阳城破。再传来就是太后薨,幼主与始平王妃不知所踪,始平王世子不知所踪——那三娘呢?
这时候没有人会提及三娘——相对于太后、幼主与世子来说,华阳公主无足轻重。
但是对他是重要的。
对始平王同样重要。他失去消息的,几乎是他的全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
要是之前那一仗竞全功就好了。周乐不无遗憾地想。他来投始平王,是有一整套的计划。与城中娄氏、段氏族人里应外合,夹击葛荣部。也不能说没有成功,至少平城之围是解了——但是葛荣逃了。
始平王倒没有怪他。
他当时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们还有时间——谁知道并没有。
洛阳传来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最可笑竟有说元祎修强留了始平王府两位娘子在宫里,吓!元祎修好歹也是高祖子孙,他还要脸吧,他还怕雷劈吧。说始平王世子殉国的就更多了——到始平王发怒方才稍稍平复。
其实这条消息,周乐反而觉得多少有点可信度,不然——他就和始平王一样,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以世子掌兵的能力,如何能让元祎修七千人破了洛阳城。除非他死了——除非破城之前他就死了。
如果始平王世子死了,周乐想到这里还能冷静,那么三娘在洛阳城,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她了;如果她没能出城……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他不能想下去。然而如果她出了城,自然会北上。
如今破城的消息已经过去有七八天,洛阳到云州虽然远,日夜兼程,就算三娘不认路,再几日也该到了。
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到呢?
到这里,就再也跳不过去。就不说从洛阳到这里一路兵荒马乱,可能遭遇的危险了。三娘几乎没有出过远门,除了之前和萧阮到信都——如今恐怕萧阮自顾不暇:元祎修与他可有杀兄之仇。
无论往哪条路想,想来想去都到了绝路。
不不不不会的,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但是毫无疑问,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叛乱,不能及时回京……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周乐说:“王爷,我知道滏口径附近有个山谷,能容近两千将士。”
这当口还当真有傻子敢来与他探讨军情,始平王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相州地形他心里有数,他一提滏口谷便知道他想打埋伏。可是两千将士抵什么用——更休说太白八径,葛荣未必就走滏口径了。
一时只是沉默。
周乐又道:“葛荣自忖兵多,他知道咱们兵少,当然会选稳妥的打法。他不知道我们兵在哪里,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背着邺城向太行,摆出长蛇阵。”
始平王勉强说道:“想法是好的,但是周小子,你又不是葛荣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算得这么准?要他龟缩于邺城与你我打消耗战呢;即便他出兵,如他多派斥候,稳打稳扎,不摆长蛇阵呢。”
周乐“嗯”了一声,并不十分在意,却问:“王爷信得过我吗?”
始平王:……
“如果王爷信不过,”周乐像是自言自语,“我说的这些,就无异于背主求荣:如今洛阳城破,新君登基,说是要为天子复仇——谁人杀了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新君忌惮王爷。他对王爷的支持,定然不如先太后。无论是补给还是名义上,王爷都会越来越站不住。所以王爷会急于一战。”
“所以你就利用我这个心思,把我卖给葛荣?”始平王接口道,“我这一战败,葛荣没准就真成了气候。”
周乐应道:“是。”
却抬头来,四目相对。
他素日里嬉笑没个正形,这时候正正经经说话,竟是眉清目朗。始平王怔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要去做间?”
周乐摇头:“我前头归正,葛荣可算是把我恨透了,哪里还容我回去——我去做饵。”
间和饵哪个更危险?始平王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小子真是胆子奇大,要了两千将士就敢去埋伏人家三十万大军,那和蚂蚁伸个腿,声称要绊倒大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一仗如果真胜了……始平王踌躇道:“待我想想——你只要两千人吗?”
“我要两千骑兵埋伏,”周乐道,“还请王爷亲率剩余骑兵接应我。”
“你要冲阵?”
“我不冲阵,我冲葛荣大营,请王爷兵分三路冲阵。”
始平王:……
他手里骑兵总共不足一万,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三路!
然而他竟认真考虑起这个建议来。
如果葛荣当真被这货哄得背对邺城摆出长蛇阵,以滏口径附近的地形,那长蛇岂不绵延数十里,头尾不能相顾。葛荣麾下原就以步兵居多——自然的,从流民口粮里抢下马来的难度可想而知——战斗力也不如自己。不说一冲即垮——
“……只要冲散了阵势,胁从不问,容他们各自携眷逃命,莫说三十万,就是当真百万大军,也能散了。”
“散了?”始平王冷笑一声。他还想要图谋这三十万呢,哪里容他们就这么散了。他朝周乐招招手:“你过来。”
待周乐走近,指着对面道:“坐。”
周乐坐下。
始平王再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比昭熙还小一岁呐。想到昭熙,他心里一阵绞痛。如果昭熙在,他就可以放心回洛阳了;如果昭熙在,焉知这小子不是他的好帮手?如果昭熙在……他按住这个念头。
破城消息到上党,不过七八天,除了近身亲信,知道的人其实不太多。他也不会让太多人知道,免得军心不稳。这小子消息倒是灵。
心思也灵,就是赌性奇大。
他年轻时候也心心念念往上爬,也没急功近利到这个地步。他到他麾下还不到两个月,虽然说颇有些前因,但是军中尚无威望。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慢慢来,累功渐进,他迟早会赏识他,重用他。
年轻人,何以如是之急?
拿自己做钓饵,他这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葛荣可能不上钩,上钩也未必就步步照着他设想的来;他这里可能不听,可能调度不力;就算一切如意,冲散了葛荣大军,同袍嫉妒他功高,还可能见死不救。
他又不是昭熙——没人敢不救昭熙,但是元昭叙就敢不救他!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他在他这里,几乎就是一人之下——反过来,如果他真卖了他,在葛荣面前,难道就不是了?
始平王失笑,问:“这些,都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周乐道:“洛阳城破之事,并不敢贸然外泄。”如果不是洛阳城破,始平王自然不至于这样急于求战。
整个方案中,李愔也有所建言——虽然他认为这个主意太冒险。以及,贺兰氏的片言只语,让他推断出,前世始平王破葛荣大军,情形应该是与之仿佛。不过那一次,始平王调度更从容一些。
以果推因,虽然时势有所不同,但是他的优势在于——即便是始平王,也不如他熟悉地形,更不如他熟悉葛荣。
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前世始平王破葛荣,也有他的功劳。
始平王点点头,微舒了口气。这点灵省当有。假以时日,真真可以留给昭熙作用。然而眼下……他说:“容我再斟酌一二。”
打仗当然是要冒险的,区别只在多少。
这里确然拖延不得,拖得越久,元祎修那个混账皇位就坐得越稳——那个浑货也敢抢他家三郎的皇位!到这份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太后和王妃到底想了些什么,都不知会他就把三郎拱上皇位。
那些既定的事实,就不必多想了。
始平王展了舆图来,细问周乐打算从哪里进谷,从哪里劫道,从哪里冲阵,忽然元昭叙在外头禀报道:“伯父,安、安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