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过,元祎晦这回夺兵失败,消息传回到洛阳,朝中定然会大变。但是在他看来,大变破天,也不过是太后软禁皇帝而已。剩下的就拼命了——如果皇帝能活得比太后久,还是有希望的。
结果——
他从前觉得,叔父为了皇位不顾手足,已经是禽兽所为。到这时候方才知道,他叔父已经是天底下一等一心慈手软的人了:竟然顾及舆论没有杀他。他也是到这时候方才真真对他的那个名义上的学生生出怜悯来。
想他死的时候该是何等不甘,何等怨恨。落地就是储君,当时千种贵重,万般珍爱,及至冲龄登基,却做了一辈子傀儡。也并非不懂谋定后动,也并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没有接近过成功——却到底一败涂地。
错在哪里?
大约就错在不敢当。未必他就还念着母子情,到这一步,都能想到调兵勤王了,还有多少母子情分,无非是,不敢当……“不孝”之名。一个人要成事,多少要背上罪名,背上罪孽,背上血债。
千古未有之罪又如何。
他不敢,太后敢,他就输了。有人输了江山还有命,但是他的命……既得之于她,失之于她,这样想,大抵也可无恨。
“我这里得到消息,”苏卿染说,“元祎修过了长江。”
“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萧阮嗤笑一声,却见苏卿染神色有异,不由惊道,“难道叔父——”
“我没有见过元祎修,从得来的消息看,这人胆子奇大,口气也大。”苏卿染说,“陛下大约是看中了他的胆识。”
萧阮:……
他知道她这时候说的陛下是指他的叔父萧永明。
“倒让皇叔挑了个好时候。”萧阮略一思忖,说道。他才从朔州退下来,始平王北上,如今豫州就只剩了陆家军。陆俨这年余经营豫州还算得力,但是兵力有不足;却巧元祎修深知云朔战乱,北军疲惫。
换了他在叔父的位置上也该趁火打劫。要知道眼下燕朝是既要防着柔然,又要收拾云朔一摊子乱——被元祎晦兄弟这么一搅,多少人降而复叛,这都第二回了,也算是驾轻就熟……没准连旗子都不用新制——两线作战都已经是大忌,哪里还应付得了第三方。就不说攘外需先安内了。
燕朝全力向北,长江一线原本就空虚。
这些年大兴佛寺,内库也被掏了个七七八八。打战要钱,多线开战那是个死要钱。无论太后在位还是皇帝上位,都得焦头烂额,太后欠了名分,皇帝缺了实权,两宫掣肘……除非天纵之才。
又问:“皇叔派了谁为将?”
“安业。”苏卿染说。
萧阮:……
“他不是个棋侍么?”饶是萧阮的记性,也费了好些时候才想起这个名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就是个棋待诏。要说过人之处,大约是精力充沛。能与叔父下棋到旗鼓相当,他算是一个。
是这些年长进了,还是叔父抬举?没听过他的战绩啊,萧阮想了想,问:“领军多少?”
“七千。”
萧阮干咳一声,摇头道:“看来皇叔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只是骚扰一下。
这就是叔父的不对了,不出手也就罢了,出手就该大方些,这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到底误事。他这个叔父,内政理得是不错的,如今南朝富庶,不亚于北朝,但说到兵事……就差了魄力。
蜀中算什么,中原才是根本。
不趁着如今燕朝内忧外困,自顾不暇,至少拿下几个州,待来日恢复了元气,又哪里还有北伐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人少,可以打元祎修的旗号,算是他北朝宗室内乱,元家家务事,各州府可择善而从;这要人多了,明摆元祎修就是傀儡,就是外敌入侵,敢放他入关就是叛国——那性质又不一样了。
“殿下怎么打算?”苏卿染不置可否,只问。
萧阮沉默了片刻:“云朔虽然乱,始平王还是收拾得下来。”不说战功,光身份上的优势,始平王胜过他太多。
“难道殿下此去,就全无收获么?”
萧阮看了她一眼,说道:“十六郎在河北收了一些人……是可以跟我南下。”
“我有一个想法。”苏卿染忽道。
“嗯?”
“如果放元祎修北来……”苏卿染说道,“如今洛阳城里,对陛下的死有疑虑的,也不止一个两个。虽然始平王世子手上有羽林卫,城中压制得住,但是如果消息放出城去——我是说,传到青州去……”
萧阮脸色略变:弑君、杀子,洛阳城里固然压制得住,但是传扬出去,足以瓦解大多数人的斗志——谁能容她?当初吕后何以倒台——难道不是因为汉惠帝的死吗?吕后可还没有亲手杀死汉惠帝。
“给我舆图!”
舆图迅速被展开。萧阮跟着始平王驻守过豫州,对洛阳到豫州一带水文地理、城池兵力心中有数,这时候信手蘸茶,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来,说道:“……绕开这几座城,就不需要打太多硬仗……”
譬如当初汉高祖进关,论兵力,汉王如何及得上西楚霸王,却比霸王早一步,无他,避开了秦军主力而已。
“安业这人我见过,”苏卿染接口道,“是个聪明人。擅棋者多长于谋算……可惜了人少。”说到这里,苏卿染也没忍住遗憾。七千人,从豫州到洛阳一路折损,能存下五千余众,已经是神勇。
萧阮却笑道:“倘若人多,那必然会委之以亲信宗室,又哪里有我的机会。”
又说道:“便是到了洛阳城下,也进不了城——洛阳坚城,自古以来,少有从外攻破。如今城里的兵力又泰半握在始平王世子手里。始平王世子年纪虽轻,却是沙场老将,不容易出大的纰漏。”
苏卿染应了一声,洛阳大致的城防图她也看过,只要中规中矩,稳打稳扎布防,要攻破是不容易的。
何况始平王听闻洛阳被围,就算战事不容他亲自回师,遣一偏将勤王却是不难。
七千人,把洛阳围上都做不到,何况里外交攻。
她低头寻思半晌,忽道:“如果杀了他呢?”
“什么?”萧阮脱口问。
“杀了元昭熙。”苏卿染说。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算是北方,干燥,冬天雨未必会多,不过皇帝驾崩,下点雨送他一程吧……
这个事情本身很悲剧……母子俩并不是没有感情,就像慈禧对同治一样,肯定是有感情的,同治敢不鸟他娘娶自己想娶的妹子,光绪就不敢。
汉惠帝甚至敢杀他娘的情人。
皇帝仗着自己是太后唯一的儿子,也不是太顾忌;他没想到他妈会杀他,本身这个不是正常思维能想到的。他低估了他娘心里的恐惧。
也就独生子敢顶撞太后了。武则天的儿女中,也只有李弘敢顶撞她,李弘的出生对武则天意义太大了。后来就死了,之前看到研究唐史的教授在微博上说被他娘弄死的可能性很大……
那时候他爹还活着……(就是身体不好,制不住老婆了……)
当然太后和武则天在性格上差异很大……
第228章 人心鬼魅
屋子里一时静下去,能听到火盆里哔啵哔啵的声音,冻雨的寒凉被隔绝在屋宇之外。
杀了元昭熙。
元昭熙不容易杀;但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如果布局得当,有心算无心,也不是杀不了。但是这件事的难点难道不在于善后么?杀了元昭熙,始平王能善罢甘休?太后如今还在位儿上呢。
张敞五日京兆尚可杀人,而况太后邪。
何况——
“杀了元昭熙,能接手羽林卫的就只有一个元祎炬。”苏卿染说。论用兵元祎炬自然不如昭熙经验丰富;以身份论,其实也不如昭熙压得住;也不如昭熙得人心。昭熙被困,城中人人都有信心:始平王定然会回师相救。
但是元祎炬——那变数就大了。
到时候再利用童谣、流言、神棍,满城风雨可想而知。
“一旦洛阳城下,”苏卿染侃侃道,“太后被问罪,襁褓中的小儿能顶什么用。到时候洛阳人心惶惶,始平王回师,洛阳守不住,始平王无论自己上位还是扶持一个傀儡,南下报仇几成必然——”
一转眸,看见萧阮的眼神,一怔:“殿下这样看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