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二郎:……
这句话信息量好大。
既不是始平王的人,却听始平王世子使唤,在华阳的庄子上练兵;华阳公主能看到朝廷邸报……也就罢了,却在邸报上寻找这么个名不经传的人物,如今还有所转赠……这是私相授受么!
待细看她递过来的——是一对金镯子,成色上佳,足足有半斤之重,心里又咯噔一响:从前看她也是个清雅人物,素日戴的不是珍珠就是玉,如何竟赠人这等俗物——不怕重?
嘉语也意识到这句话漏洞太大,只能勉强补救道:“他在信都救过我……”
李十二郎:……
能有救过华阳公主这等际遇,始平王父子不该有所报答么,在禁军、在羽林卫,乃至于在豫州或者别的地方安插一个低级军官,能有什么难度,如何千里迢迢,却去了动荡不安的朔……云州?
不过他们兄妹得她数次搭救,自不好犯颜直问,只得含蓄说道:“边镇苦寒,难为小周郎君肯为国守边……”
嘉语含混道:“他是朔州人……大概是,比较热爱自己的家乡。”
李十二郎决定假装没有听见。
“……如今朔州连番战事,官兵折损极大,小周郎君诚然骑射•精绝……”但是战场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有人骑射一塌糊涂,偏生能一仗到底,毫发无损;有人武艺精湛,却死得稀里糊涂。
嘉语却笑道:“哪里这么容易死。”何况这货多半是已经从贼。
李十二郎:……
他发现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位前任未婚妻了。从前见她数次,还曾经感慨到底是将门虎女,纵领不得兵,当不得将,却不同于一般小娘子的无知——然而能说出这等话,看来还是所知甚少。
李十二郎硬着头皮问:“那公主如何知他如今处境艰难?”
嘉语沉默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兵荒马乱,要养家糊口……自然艰难。”
李十二郎:……
连翘一声惊呼:“小周郎君成家了么?”——她听茯苓与半夏打趣,还以为姑娘有意把半夏许给这位周郎君。
李十二郎:……
连她的贴身婢子,也知道这位小周郎君么?
嘉语犹豫着张张嘴,又合上,最后还是点点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对吗?”
你的态度不对,李十二郎心道。华阳一向稳重,就连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变故猝发——他虽然不在现场,也听母亲、姊妹称道过——都能侃侃而言,如何这会儿,却结结巴巴胡说八道起来。倒有几分可爱——华阳容色原不及姐妹,要说端方,固然合适做宗妇主母,却未免乏了可爱。
连翘低眉顺眼道:“难得姑娘惦记他。”
嘉语:……
“多嘴!”嘉语喝了一声。她也知道这其实不太合理。那人何须她惦记。她与其惦记他,不如惦记眼下战事,惦记王妃会把她许给谁,以及萧阮什么时候能够停止他的小动作。那人、那人自然是不会死的。
乱臣贼子,哪里这么容易死。
如果不是前日梦见,她反复与自己说,兴许就想不起来了。
然而——
梦见次数着实不少。
每次醒来,竟还会惆怅……许是烽烟四起,乱势渐成的缘故。他从前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很早就投奔了她的父亲,襄助他收拾了云朔乱兵。至于后来……后来因势成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到萧阮北上,再到李十二郎北上,方才想起,照从前推算,他这时候是已经成了亲,得了长子,在几方势力之间奔走,或者是被猜忌,或者是被冷落,生计艰难。他后来是怎么翻的身……他却没有与她说过。
雪中送炭,总不负他们相识一场。
以她看来,李十二郎此去,碰到的机会应该是相当大——她有时又疑心自己是一早就想到这个,不然,何至于戴了这么笨重的金器出门?
有些事,原禁不起细想。
她也不愿意细想。就只说道:“……如果郎君遇见他,就说是我贺他新婚。”
“公主有心。”李十二郎赞道。他虽然只匆匆见了周乐一面,也是很惊叹于他的能耐,始平王或者始平王世子的意思,要笼络这样的人才,并不足以为奇——便是华阳慧眼识英雄,也是不稀奇的。
嘉语点点头,这篇揭过。
忽外头车夫说道:“公主,有人朝这边来了。”
连翘闻言,掀起窗帘一看,不由惊呼:“姑娘,来了好多人……”
嘉语与李十二郎对望一眼。
嘉语心里盘算道,内卫追了一整日了,是疲惫之师,相对而言,她的部曲算是以逸待劳,再拖一阵子,等车出了城,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她敲了窗板两下,外头车夫是昭熙匀给她用的,最识军令。
连翘道:“姑娘,他、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嘉语应了一声,又敲了一下窗。
作者有话要说:
果下马是原产于岭南的一种马,挺袖珍,很名贵。
第218章 岂独伤心
车速陡然快了起来,专心看车外的连翘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李十二郎扶了她一把,连翘红着脸说:“多谢郎君。”
李十二郎点点头,却说道:“那人叫陈莫,去年秋,在西山带人伏击我们兄妹的便是他。”
嘉语“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就说,这城里还有哪个这么不给她面子——就是郑忱亲至,也断不至于此。却原来另有缘故——去年伏击李家兄妹,还能留着性命的人,活罪应该是没有少挨。
连翘不断地往外看:“……姑娘,又跟上来了!”嘉语吃了一惊,再敲了一下窗,风呼地从鬓边掠过,差点没吹散她的发。嘉语知道不可能再快了。
脸色就有些难看。她这些部曲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因对手是内卫,点到为止,并不想闹出人命,这个陈莫明显是置同僚、手下生死于不顾,带着亲信在追——如今她手边却再没有人可用了。
她倒不怕他敢怎么样,除非他想造反。
然而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个陈莫要是不要命了,逼停她的车,把李十二郎从车上拽下去——这样难看的事,汉光武帝时期就出过强项令——就算事后郑忱能够杀了他,李十二郎的人头也该落地了吧。
“姑、姑娘……”连翘喊道,声音里的恐惧,长刀破空,一滴血溅在她脸上。
李十二郎按住窗棂。
嘉语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想不到的大约是郑忱会派出陈莫这条疯狗。而这条疯狗竟然会全然不顾华阳和始平王的面子。他这是找死——所以你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绊倒在哪颗石子上。
祖家子已经是殚精竭虑,华阳也尽心尽力,然而为山九仞,到底功亏一篑。再周详的计划,挡不住疯子拼命。
李十二郎惨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有能给完成公主托付,还望公主莫要怪我。”
嘉语问:“郎君是要跳车吗?”
当真被陈莫追上,车厢里施展不开,李十二郎就只能束手就擒,还不如跳车,或许能抢到一线先机——
“外头有多少人?”没等李十二郎回答,嘉语又问。
“三……五……七……十六个。”一路数下来,连翘声音在抖。
双拳难敌四手。嘉语看了看李十二郎,她不清楚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反正她爹有过以一敌十的记录——但是李十二郎应该心里有数。
李十二郎握住腰上的刀,低声道:“如我死在今日,来年初一十五,烦请公主为我点一炷香。”
他死了,十娘兴许还能折腾,九娘没了别的指望,华阳能安置,是她的运气,不能,那是她的命。
嘉语懂了,点头道:“郎君放心——”
话没完,连翘直挺挺跪下去。一瞬间脸色发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嘉语几乎是在尖叫:“闭嘴!”
连翘道:“姑娘——”
“我叫你闭嘴!”
“姑娘——”连翘开始磕头。李十二郎不明所以,就听嘉语叫道:“你去是送死!”一激灵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要调虎离山吗?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他好歹习过骑射,武力值在洛阳贵族子弟中也是拔尖的。这个丫头……他这时候细细看她,他见过她几次,他见过她才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