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瞧着镜子里一张大白脸也是哑然失笑。
茯苓讷讷道:“大妆都是这样……”
嘉语抿嘴一笑:“我知道。”
该换半夏上来给她插戴——除了头上簪子,其余耳饰、腕饰,都是要加的,茯苓却犹豫,说道:“姑娘……”
嘉语诧异地偏头看她。
茯苓再犹豫了片刻,手心里沁出汗来。到底没敢出口,默默然躬身退出去。就要退到门口,嘉语却叫住她:“茯苓?”
嘉语目光下移,看住她的手,茯苓腿有点发软,身子也是软的。
嘉语道:“有什么事,你尽管与我说,听不听在我。”她必须给她身边的人以这样的信心,无论什么事,能不能解决在其次,不能瞒她,不能背着她为她做主——她的事,都须得由她自己决定。
茯苓几乎是一步一步捱过来,手臂仍垂着,手慢慢从袖子里探出来,手心张开,是一支簪子,柏木所制,通体鲜红如珊瑚,却用蓝色在簪尾细细描一轮凤眼,线条流畅,精美,也许不够雍容,却难得清雅。
嘉语怔了一下:“谁?”
“婢子不知道,”茯苓摇头道,“早上起来,在枕边看到它……”
她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名贵,并不是那些个给她献殷勤的小厮买得起的。更准确地说,他们甚至不具备眼光看出它的好。她战栗了整个早晨。要不要和姑娘说呢?说,不说?不说,说?
她服侍嘉语已久,自然知道她对于私相授受并不十分在乎,但是这支簪子主人用意所在,却教人细思恐极。
如果是李郎君,大可以大大方方通过姐妹,或者长辈把东西送过来,用不用在她家姑娘。
如果不是……她该说一声其心可诛吗?
嘉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隐隐能猜出这支簪子的主人。无论是王妃为她准备的,还是长辈如太后、太妃、长公主,手帕交如郑笑薇、姚佳怡送过来的簪子,都不是金就是玉,或者琉璃、玛瑙。
时南有民歌,说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能心思清雅如此人,这世上原也没有几个。然而她想不出他怎么能使人把簪子放在茯苓枕边。
能进始平王府已经是匪夷所思——昭熙大婚之后,洛阳各府邸都整顿了家奴、部曲,而能知道茯苓是谁,猜出她贴身的这些婢子里,谁会心神不定,最终把簪子交给她——便是嘉语,也有瞬间的毛骨悚然。
他的手,到底有多长?
却稳了稳神,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只道:“你且下去。”
茯苓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
半夏捧了首饰盒子进门来,却奇道:“茯苓今儿怎么了,这满头大汗的,像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嘉语没有作声,任半夏把这些或轻或重的首饰给她戴上,戴到手镯的时候,方才突然问道:“今儿的宾客名单——”
“在连翘姐手里。”半夏应道,“我去给姑娘取来。”
嘉语道:“叫连翘进来便是。”
半夏便应了。片刻,连翘进来,嘉语问:“今儿都来了哪些人?”这名单原是她看过的,这当口,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神不定。
连翘虽不知所以,人却是伶俐,自不待嘉语再开口,展开名单读给嘉语听:
“……常山长公主,乐浪长公主,彭城长公主,乐安长公主,高平长公主……”
“……阳平公主,永泰公主……二十五娘……”
“安兴县主,淮阳县主,寿光县主,西城县主……”
“……郑二娘,郑五娘,郑六娘,崔七娘,崔八娘,崔九娘,崔十娘,崔十五娘,卢六娘,卢七娘,李——”
读到这里,一怔,声音即止。
嘉语问:“李家来了谁?”她记得李家九夫人,十五娘,十六娘都在名单上,怎么连翘念到这里,却住了。
连翘面有难色,斟酌了片刻,方才说道:“想、想是——”
“我问你,李家来了谁?”嘉语面色一沉。这日子,连翘哪里敢让她发火,忙道:“李、李九娘。”
嘉语:……
“我记得……”连翘嗫嚅道,“婢子记得李郎君说过要来的……我找找,让我找找……”
“不必——”
“找到了!”连翘喜道,“我就说过,李郎君应过要来的!”
嘉语默然,郑忱的话这时候如魔音一般响起来:“如果李家有负三娘子呢?”至少李十二郎没有负她,至少李九娘没有负她。
她猜不出是什么影响了九夫人的决定,是李司空的意外得胜归来,李家荣耀在望呢,还是嘉颖散布的流言?无论如何,在全洛阳都知道她将要嫁入李家的情况下,九夫人的缺席,确实是相当响亮的一记耳光。
不过,嘉语想道,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人还是要知足。
“接着念。”嘉语说。
“是。”
再过了盏茶功夫,芳梅过来与她说:“三姑娘,吉时到了。”
嘉语点点头,由薄荷扶着,出了四宜居。
作者有话要说:
兰若是寺庙的一种。
小时候看倩女幽魂里面有兰若寺,后来看到唐武宗灭佛的敕令,兰若是直接作为一个名词来用,兰若寺大致就和广州这边的士多店一样吧。
士多本身是store的音译,后面还跟个店……囧。
北魏高层信佛,但是边远没开化地区就信巫比较多,北史上经常能看到巫师出来跳大神。小周原型应该是信巫的,他儿子也是,后来发达了就改信佛了,总觉得是社交需要……
所以谢妹子说未浴佛光。
北朝石窟还挺有名的,龙门石窟云冈石窟,这个习俗延续到隋唐,就是敦煌莫高窟……贵人出钱给自己/亲人雕琢佛像,据说有的佛像面目就是直接用供养人的……
北朝佛像不像后来弥勒佛那样胖胖憨憨的,北朝佛像很多都身段优美,眉目精致。
薏仁果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典故,马援打仗,收了当地特产薏苡仁回京,被当成珍珠,有人诬告他索贿,病死狱中,很冤的。
后来他女儿做了汉明帝的皇后,给他平了反,也算是一段佳话了。马皇后没有生娃,但是和汉明帝感情很好。一个孤女(罪人之后)母仪天下,写小说的这么写现在读者都不信了TAT
第212章 令月吉日
这是嘉语第二次举行笄礼了。
上次始平王倒是难得的在京中,场面比如今更盛,但是父亲眼睛里的忧色,如今想来,如风里渺渺。
他为她担着心,她如今是知道了。
她与李十二郎定亲,比当初与萧阮,要让父亲放心得多吧,如父亲再回到平城,在母亲墓前,会不会说,总算是能给她一个交代了?
笙乐响了起来。
女官引导嘉语步入偏厅,宫姨娘等在那里,之前和她置气,铁齿铜牙说了不肯给她加簪,临了临了,却还是坐在这里,等着给她梳头——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她怎么狠得下心。
宫姨娘一下一下地给嘉语梳着发,嘉语的发丝细软,柔顺,扑满了整个肩头,疏密光泽如乌玉。让她想起她小的时候,才到她膝高的时候,才到她腰高的时候,一转眼,就够到她肩头……再之后,她比她高了。
挺拔,亭亭,清新如新发的竹,怎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孩子,因为她流落天涯,宫浣云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三娘的好日子,她可不能把它冲坏了。
如果阿姐能看到三娘及笄……该有多好。她这时候想起阿姐,面容已经模糊了,到底是十余年过去。却还记得她说话的样子,每个字都清晰,像是金的玉的落在地上,一锤定音——那干脆劲儿。
有时候她觉得,王妃比她像阿姐。
她不像,她知道她不像,虽然眉目是像的。姐夫对她并不是不好,然而姐夫只是姐夫。
她从前是把三娘当女儿看,当女儿养。有时候她觉得三娘比阿袖更像她的孩子。但是后来知道不是了,并不是。阿袖才是她的女儿,没有父亲的孩子。三娘是姐姐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公主。
命运终于在她面前撕裂,血淋淋的残酷。也许阿袖是早知道,所以她才不像她。她不能像她。
一滴眼泪,终于无可奈何坠了下去。
“姨娘?”嘉语没有回头,却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