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蹑手蹑脚出来,面上略有些尴尬:“谢娘子……”
“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她哭得累了。”隔着屏风,三娘的影子平摊成线,该是伏在锦被上,睡了过去。
谢云然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和连翘一般,蹑手蹑脚从侧门出了屋。
她原本是想来陪陪三娘,陪她说说话,或者听她说说话,后来她想阻拦三娘,打消她那些不应该的念头,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所有这些都是多余,这时候,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最后……陪伴那人的时间。
这个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到今日所见的三娘,从头至尾的失常,谢云然心里一酸,喉头都哽住了。幸而有风,便是红了眼圈,也有个托词。
连翘道:“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看见谢娘子,欢喜得狠了,尽拉着娘子说话,也忘了要传晚膳。”这个婢子心思灵动,与之前薄荷又不一样,想是薄荷仗着三娘宠信,连翘却得周全。
怪不得薄荷在外,连翘主内。
可见三娘失常归失常,倒没乱了章法,谢云然心里稍安,抬头看一眼天色,暮云已经上来了,冬天里天黑得早,在屋里竟不觉得。这时候也真觉察出腹里空空了。
连翘道:“厨下已经备好,谢娘子随我来。”
谢云然回头看了一眼,院里点了灯,并不太明亮,屋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忍不住问:“三娘她——”
连翘神色一黯,停了片刻才道:“我家姑娘和宋王一起用餐。”
谢云然:……
“宋王他——”连翘提灯,谢云然跟着她走在长廊里,想一想问,“醒来的时候多吗?”
连翘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不多……”大约也觉得过于敷衍,过了片刻,又补充道:“这月越发少了。”
他进食少,三娘自然也进食少,怪不得瘦这么多。
说话间两人出了院门。这一路走来,虽然并没有见几个人,但是一路都有被盯住的感觉,想是这院里,明明暗暗布了不少人手。
出了竹心院,感觉上就是一松。曲曲折折的园中小径,路边枯枝败叶,都露出萧索的气象。了有半刻钟,面前出来一个大的院落,这院落与方才又不同,各种布置朝向都俨然有大家气度。
这才是正院的样子,只不知为什么,三娘选了这么偏一个院落给宋王养伤,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没有深究。
之先连翘就已经吩咐下去晚膳,到谢云然到这里,晚膳已经布好,菜式不多,却十分精致,谢云然向连翘道谢,连翘面上甚是尴尬:“谢娘子远来,本该我家姑娘尽地主之谊,是我家姑娘失礼……”
谢云然叹了口气,止住她的话头。
一顿饭吃得终究索然无味。
到饭毕,连翘建议说:“天色已晚,谢娘子不如暂且住下,索性这庄子屋舍甚多。”谢云然自然是应了。
……
安置的屋舍也是精巧,嘉语无心吩咐,显然是连翘用了心。
奈何任谁经了今儿这几场,也都会睡不着。谢云然好不容易才稍稍从毁容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嘉语又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如果不是她并不笃信鬼神,大约会忍不住燃香祷祝一番了。
这时候只是瞧着窗上月色。
冬天的月色远不及秋夏,秋月清爽,夏月皎洁,冬天的夜里,连月亮都像是蒙了一层霜,让人恍惚觉得吹一口气,再用袖子擦擦,兴许能摘了当镜子用。然而镜子里照见的形容,大约也是个愁眉紧锁。
不知道三娘后来用了晚膳没有。
“笃笃笃、笃笃笃——”
谢云然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过了片刻,又响了起来,这次听得清楚,那声音发自于窗下,窗纸上月光冰凉。
“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
响声这样有节制,或者说,响声这样斯文,谢云然披衣起身,推开窗,月光里冻得冷白的一张脸,眉目却如画。
贺兰氏。谢云然半是意外,半是不意外——她原以为会是苏氏。不过想想也对,苏氏白日吵了那么一场,又闹着要寻死,三娘虽然没有吩咐,始平王府的侍卫却是晓事的,不会这么快放了她。
三娘虽然话撂得狠,真要眼睁睁瞧着她自尽,怕也不能——就算她不顾忌苏氏,总也顾忌宋王——无论他是生是死。
谢云然就这么眼瞅着她,不开口,不发话,贺兰袖心里也有些发毛。自从她接受萧阮死亡这个可能性之后,她的整个世界就被颠覆了——对于原本她大有把握的人和事,忽然就失去了信心。
这个世界不为谁存在,不为三娘,不为萧阮,自然也不会为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可能脱离原来的轨道。她拼命地想要抓到一根稻草,但是这时候,却连一根稻草都找不到。或者说,能找到的,都是稻草。
想到这里,她面上流下两行清泪,冰凉。
谢云然道:“贺兰娘子……”
“宋王她——”贺兰袖咬住下唇,眼泪更加汹涌,却仰起头,双目凄凄地看着谢云然,“我知道我不该问……不该教谢娘子为难……不该赖在山上不走……不该……”
谢云然叹了口气,三娘不喜欢贺兰氏,她也不喜欢。然而说到底,生死这样的事,对于她们来说,无论是她,是三娘,还是贺兰,都太沉重。
“没什么该不该的,进来吧。”谢云然说。
贺兰袖却只摇头,一双妙目迅速往两边一转:“三娘她、她不喜欢……”
谢云然沉默了片刻,这窗外风冷如刀,霜冷如冰,经久了怕是会得病:“贺兰娘子想知道什么?”
“宋王他……还好吗?”贺兰袖哽咽问道。
谢云然迟疑了一会儿,狠心道:“不好。”
不好。贺兰袖觉得自己的心又沉了一沉,渐渐的,就沉到了底。谢云然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不打诳语。她信她,更胜过重生的三娘。一时间所有真的假的悲凉都翻了上来,夜冷得让她发抖。
“那三娘打算怎么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奇怪,她竟然还说得出话,声音里一点抖意也没有,只是空,空得有些远,空得像是有回声,像是别人在说,别人在问,别人在关心。
谢云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停了片刻,忽又道,“苏娘子、苏娘子倒是说要带宋王回金陵。”
活的萧阮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回金陵,回金陵的只能是死的萧阮,死透了的萧阮,甚至是骨灰……贺兰袖怔怔地想,两个眼睛里空空的,空得她能看到无数雪白的骷髅,一个一个倒下去,扑倒在她面前,铺成一条路。
她从前走过的路,看来,这一世,还要再走一遍。
她这样想着,眼睛下面就流出两道血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汉到隋唐妹子流传下来的名字还挺多,不像后来宋明礼法厉害,但是也一般不会对外传……
比较常见还是姓氏加排行,比如公孙大娘。
不知道谢道韫行几,要是叫谢大娘那可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
宋明也留了一些名字下来啦,比如李清照,啊她的名字真美。
第180章 无法无天
深冬的洛阳城,从天色到城墙,都阴沉得厉害,这样疲惫的季节,连流言都滋生不起来,不过那也得看什么级别的流言。比如最近这桩,就让很多人津津乐道,就是冒着寒风,也要去听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说真的,这么好的题材,就是贵为天下之中的洛阳,也近十年没有过了,上一次,上次这样的狗血还是彭城长公主的婚事——而如今这桩,巧得很,也和这位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平头百姓也就罢了,连贵人圈子说起来,都兴致盎然。
“听说了吗?”
“唉,怎么能不听说呢,都闹到金銮殿上去了。”金銮殿是个夸大其实,也就是闹到显阳殿而已。
更准确地说,最初是在咸阳王家门口。咸阳王的家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得去的,虽然这位前儿被撸了官职,闭门思过,但是简在帝心——不对,是简在后心,迟早还会起用,这大伙儿心照不宣。
“那样娇滴滴一个小娘子啊……”天子脚下的闲人说得那叫一唾沫横飞,贵人家就矜持多了,“……是始平王家的贺兰娘子,和华阳公主一道进的京,去年太后寿辰,还留在宫里住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