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郎心有不甘:他这一倒下,始平王世子要盘问的就是他这些弟妹了。他这几个弟弟都还年幼,九娘敦厚,又素不习说谎,也就十娘自小伶俐——他把目光投往十娘,十娘微微点了点头。
十二郎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沉沉睡去。
这个美艳的李十娘,看起来不简单啊,全程观望的周乐心里想。
一顿饭,吃得多少有些沉闷,周乐知道八娘多半有不好,十二郎又说倒就倒,也不敢胡乱活跃气氛。李家兄妹食不甘味,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了反馈:食物进去,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昭熙先前喝过酒,也多少用了饭食,这时候并不饿,只出于礼貌,陪着用了几箸,到最小的二十一郎放下筷子,跟着也就放下了,略带了歉意说:“我今儿来三娘这庄子,也是临时起意,这会儿就倦了,只能烦劳周郎替我待客,诸位不要怪罪。”
他说困倦要休息,意味着李家兄妹获得了商量和缓冲的时间,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谈得上怪罪。
李十娘道:“此番叨扰,来日再报答世子。”
昭熙微微一笑,抽身去了。
周乐也不多话,只带他们去休息的房间。虽则知道这些贵公子、小娘子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歇一室,但是连日亡命的艰险,安置在一处,多少能安抚他们的情绪。又分派仆妇下人,供他们使唤。
他前脚才走,后脚李家兄妹就聚集到十三郎屋里来——除去十二郎,以他最为年长。十三郎道:“这个始平王世子,可信吗?”
……
“你说,李家那几个,如今在做什么?”昭熙靠在软榻上,笑吟吟问。他之前醉得厉害,被周乐使人一碗醒酒汤强行灌醒过来,这会儿真有些倦了。好在周乐从前就是他的亲兵,也无须他正襟危坐。
“无非是猜,殿下可不可靠,赶明儿醒来,殿下会问些什么话。”周乐道。
“没意思。”昭熙撇了撇嘴,“话都被你说完了——再猜猜,这些羽林郎受谁的指使。”
周乐:……
合着这位爷是要寻他开心?他怎么不去花楼啊,那里赔笑的小娘子多可人,何必来找他这么个糙老爷们,周乐心里怨念,却也不得不认真想了片刻:“能使得动小黄门的,总是两宫近人。”
“然后呢?”
周乐:……
“殿下这就为难我了。”周乐道,“我既不曾入朝为官,也没有在哪位贵人府上做过帮闲,如何知道两宫近人。”
“当真不知道?”昭熙笑了,“我瞧着你都喝上宜阳王的酒了,还当你什么都知道呢。”
周乐:……
他就不该拿他最好的酒来招待这只白眼狼!偏白眼狼还笑嘻嘻看着他,并不像是动了怒——如果真认定了他与宜阳王有苟且,怕是这笑里,会突然插出把刀来吧,周乐心里想。
却老老实实答道:“酒是我自宜阳王手里赢来的。宜阳王来西山打猎,过往频繁,有时候来讨口水喝,来得多了,就撞了个面熟。前儿和我打赌,就输了这些,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我原也不配喝——”
昭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得了,收起你这个嘴脸吧,我要真疑心你,你也没机会在这里好好说话了。”
周乐:……
他真觉得自己比先前那个倒霉催的羽林卫幢主还冤。
昭熙却叹了口气,推心置腹与他说道:“不是我要疑心你,你自个儿想想,换你是我,你自己说,你可不可疑?三娘说你是平城旧邻,就算我信了三娘,没差人回平城打探,可是你的口音里,但凡有半点平城味儿,我也不起这个疑了。”
“……要不是在信都你又救三娘一次,我原是要派人去摸你底细的,但是你又……好吧你家母羊真生完了吗?”
周乐:……
周乐叹了口气:“这话,世子已经问过一次了。”
“对对对,”昭熙也记起来,“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周乐:……
明明就是他想看他无言以对!
“我当时想,你回去就回去吧,没准你就是觉得家里母羊要紧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但是这才几个月,你又杀了回来。三娘还把……差不多整个家当都交给了你——她可真信得过你!”
“我觉得,”周乐慢吞吞地说,“我没什么让公主信不过的。”
昭熙:……
这货还敢顶嘴!
昭熙觉得自己很应该再喝杯酒压压惊。
到底还是有正经话要说,且按下不提,只道:“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个灵省人,这回见面,像是又长进了。我问你,你凭什么认定陈莫拿不出谕旨?”——若非有这个判断,他的应对又该不一样。
周乐道:“如果李家有罪,自有大理寺、御史台判定,他们却选择了野外伏击,说明李家兄妹无罪。无罪杀人,便是两宫,也不肯轻易承担这个污名,何况那位藏头露尾的神秘贵人。留下谕旨,就是把柄。”
没有人敢留这样的把柄。
“那要万一,这个神秘贵人就是两宫呢?”昭熙追问。
“不会。”周乐肯定地说,“李家兄弟年纪都轻,两宫知不知道他们都成问题,怎么会要他们性命?就更别提李家这几位小娘子了,都尚未出阁。”
“说得好。”虽然也不是没有破绽,但是以周乐的身份,他能得到的消息,能分析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难能可贵,所以昭熙还是表示了赞赏。末了话锋一转,却道,“还有一个问题。”
“世子请讲。”
“既然你家母羊已经生产完了,你人也回了洛阳,还回来做我的亲兵怎么样?”
周乐:……
说得母羊像是他家家属一样,周乐幽怨地想,早知道这位这么小心眼,当初就该捏一个保家卫国、报效圣上的借口来搪塞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只反问:“殿下是不愿意我为公主效力吗?”
昭熙“啊”了一声,很有些尴尬,显然并没有想到这茬——也就周乐这种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由自主往这个方向想——三娘的人不就是他的人吗。说起来他家三娘还是挺能得人心的。
一时干笑道:“唔,留在三娘这里也好,她这些部曲,也须得有人管着。”
周乐道:“……都操练得差不多了。”
“嗯?”
“到秋后,我就回边镇。”
昭熙:……
“你家母羊又要生羊羔了吗?”
周乐:……
周乐道:“今年夏天酷热,冬天必然极冷,时间也长。柔然人过不了冬,是肯定会过来抢劫的,边境上有得仗打——”
“你想打仗?”如今肯打仗的年轻人可不多了,或者说,洛阳的贵族少年,还有血气与勇武的,已然不多。
周乐点头。
“你想……凭着弓马立功?”昭熙再问了一句。
——打仗是会死人的,为什么放弃始平王世子亲兵的机会去冒这个险?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换句话说,这小子有野心。
也对,好汉子就该一刀一枪拼功劳。靠着给妇孺守门,守得再严实又有什么好夸耀了。更别说这洛阳城里,贵人之间的鸡毛蒜皮,勾心斗角。那个瞬间,他几乎是羡慕他——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迟早会从一刀一枪,走到勾心斗角。
“那这些部曲,你打算交给谁?”昭熙又问。
周乐道:“这里人尽皆知,公主才是他们的主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冲昭熙笑了一笑,“连世子殿下都不能曲逆其意。”
昭熙:……
昭熙决定不和这小子一般见识:“我明儿一早回城。李家兄妹,就都交给你了。”
周乐怔了片刻:“世子知道是谁了吗?”
昭熙微微一笑,周乐是自己人——虽然他也不知道三娘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样死心塌地——所以,也不介意透露给他:“陛下如今尚未亲政,便是有人想要狐假虎威,也借不来一张虎皮。”
太后只想维持局面不出乱子;皇帝更是需要拉拢世家大族,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逆,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一锅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所以这么干的,只能是没脑子的人。
三岁小儿手持权柄,要没个节制,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偏这人与自己还多少有渊源,想到这里,昭熙也不是不叹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