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原本心中就大有歉意,华阳公主这般好说话,更是感激,待听到“刀”字,不由眼前一黑,喝道:“五娘!”
“……是裙刀。”陆五娘简直没脸见哥哥。
裙刀原本是女子系在裙上压裙幅的刀,没有开过锋,也不能伤人。当然陆五娘的这把就……不一样了。陆俨深吸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华阳公主看不见,还是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公主恕罪!”
里间有人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
陆俨道:“舍妹今日鲁莽,我陆家定然给公主一个交代。”
嘉语心道陆五娘私闯清芷园,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不是陆家可以给交代的事,这位陆郎君……想得也太简单了。
也不应他的话,只吩咐道:“茯苓,送陆娘子出去!”
陆俨又道:“请公主允我当面谢罪。”
陆五娘一呆,嘉语也怔住:“这就不必了吧。”
门外静了片刻,方才再度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好教公主得知,皇后是我妹妹,五娘也是。我陆家欠公主一个道歉。朝廷如何裁决是朝廷的事,眼下,我却想与五娘,代皇后向公主谢罪。”
且不管他怎么打算,至少声音听来确实有诚意,嘉语犹豫了片刻:“茯苓,设屏!”
陆俨进门,入目是六扇金漆点翠琉璃围屏,屏上素月梨花溶溶,影影绰绰能看见软榻罗帐。
陆五娘由个小宫人扶出来,眼巴巴看着自己:“哥哥。”声如蚊蚋。
看见妹妹这怯生生的样子,陆俨心里也发酸,却一撩袍子,双膝点地,扎扎实实朝着屏风后磕了三个响头。
陆五娘不敢多话,跟在兄长身后,也是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嘉语也没想到这对兄妹这样实在,说谢罪就直接磕头了,这动静,听得她都头皮一紧。忙说道:“都起来罢。”
“谢公主。”陆俨说。
起身拉住陆五娘:“公主,我们告退了。”
倒是难得的干脆利落,难不成他请求当面谢罪,就真真只为了当面谢罪?嘉语脱口道:“且慢!”
陆俨站住:“公主还有吩咐?”
嘉语道:“既然陆郎君诚意,不妨问问令妹,谁指点她如此行事,或可少些口舌是非。”
陆俨立而作揖道:“多谢公主提点。”踌躇片刻,忽毅然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公主,不知公主……”
“你说。”到这句话出口,嘉语方才觉得心中石头落地——她就不信了,这个陆家郎还真能别无所求,“茯苓,设座!”
陆俨落座,陆五娘就跟在他身后,如侍卫侍立。
陆俨道:“起先我听说公主为皇后所伤,几乎性命不保,就想公主定然十分怨恨皇后,也定然十分厌憎我陆家,所以五娘失踪,实在心急如焚,到听公主教训五娘,却觉得,公主对我陆家,并无恶意,可是如此?”
嘉语道:“皇后有过,自有两宫裁决,五娘子虽然鲁莽,到底没有伤到我,我又何必不依不饶?”
第147章 兄妹论兵
她说的是有“过”,而不是有“罪”,陆俨心里又松了口气。
这个华阳公主倒是很讲道理,一是一二是二,奇怪,这样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四娘怎么就……当然这时候他并每天太多心思去想这个问题——转机就在这里,他不能错过了。
如果嘉语年纪再大一点,陆俨也许会多留几个心眼,但是嘉语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城府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所以陆俨只微一盘算就把话说出了口:“如果公主不嫌弃,陆某愿以部曲两千赔罪。”
部曲其实就是私兵,地位比奴婢略高,低于良家子。陆家世代为将,陆家部曲,可谓精悍。
嘉语当时就吃了一惊:“陆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吃惊的还有陆五娘:“哥哥!”
——阿姐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家里哪里还凑得出……两千?天哪,凑个五百部曲都费劲了。
陆俨看了妹妹一眼,话却是对嘉语说的:“舍妹不懂事,公主莫要放在心上。我先前不曾提及,是怕公主厌憎我陆家,或疑我居心不良,不肯接受。既然公主大度,我就冒昧请求了。”
陆家部曲,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却还说冒昧请求,这人可真会说话,嘉语想。
“皇后……四娘是我妹妹,”陆俨继续说道,“就如公主所说,四娘有过,两宫自有裁决,但是对于公主殿下,我陆家仍怀有十分的歉意,如今四娘已经不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替她陪这个罪。”
他自进门,就一直在赔罪。
隔着屏风,嘉语也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听其声,观其行,倒是诚恳。
说到底,陆家名声不坏。没准比她还强上几分,嘉语自嘲地想,从前父亲掌权,又喋血宫廷,洛阳城里风云变幻,陆家始终尊奉天子。如果说站队是于家的发家之道,那么不站队,大概就是陆家是立身之本了。
她后来被迫南下,死在永安镇,那是陆家的驻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她收尸……大约是没有。
但是她记得这个声音。
江水滔滔。她行走到最后一站。已经是隆冬,江南的冬比洛阳要阴冷,那冷意不像是从外头透进来,反而像是从骨髓里生出来,血液被冻结,而每一次呼吸都更冷一分,一步接一步的行走,只剩下本能。
有孩童捡起石块掷她,狗摇着尾巴冲她叫,一些好奇的目光,还有一些别的……永安镇的驿站破败得厉害,但是天已经全黑了,黑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没有灯,月光和身体一样冷。
有人摸进屋里。
她忍不住尖叫,暗夜里粗浊的呼吸,四周是嗤嗤的笑声。羽林卫不敢动她,因为她是萧阮的女人,哪怕人人都知道她此去金陵落不到好,也还怕有人秋后算账。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保护她。
“滚!”一声乍喝。
一线火光,很快就灭了。门“吱呀”一声,渐远的脚步。屋里还有人,她知道,只是看不见。那人像是向她行了礼,他说:“好自为之。”
她掩住胸口衣襟,一动不动,太冷,连寒战和发抖都失去动力。
她没有问他是谁,没有这个必要。她知道她没有机会再回故国。她也没看到他的脸,只是记得这个声音。
原来是陆家人。
却不知他从前因何故去的永安镇——自然不会是为了救她。她的好运气早已经用完。她还记得他声音里的厌恶与鄙夷,当然那不重要。
“公主?”
嘉语制止了那些泛滥的回忆:“陆郎君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部曲这种东西,父亲和哥哥没准会喜欢,但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收了能作什么用?总不成他也和她一样,知道没准哪一天,乱世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只是觉得,也许公主需要人手保护自己。”陆俨说。他当然知道,始平王父子手下有人,碰上这种深宫变故,有人也无济于事。于是又补充道:“而且我也再没有别的能拿出手了。”
坦诚也是一种力量。
“陆郎君就不怕我收了你的部曲,也不肯原谅皇后?”
当然怕。
但是他不得不。陆俨瞳孔里瞬间的收缩,转瞬即逝,他声音平和:“这只是我陆家的歉意,我不能强求公主的原谅。”
好决断。嘉语问:“陆郎君能代表整个陆家说话吗?”他还这样年轻。她敢说,没有父亲首肯,她哥哥昭熙绝不敢做这样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深谋远虑过的。
“能。”陆俨说。
屏后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嘉语肯定不喜欢陆靖华。她不是圣人,圣人且以直报怨。她受了伤,差点死掉,如今在宫里怕得草木皆兵。她当然知道贺兰袖才是幕后黑手,但是是陆靖华的盲从、轻信、私心,也许还有别的,导致了这个结果。
但是陆靖华死了。
死亡是她付出的代价,也是她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还连累了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
够了,嘉语想,人死为安。
——世人对死亡总心存敬意,那或者是人性里最后的底线。
“既然如此,”她说,“陆郎君少待——茯苓,去请世子过来。”
屏后有人轻快地应了一声,闪出阁月白衫子的少女,想是始平王府的侍婢。奇怪,为什么请世子,而不是请始平王?陆俨心里一动:莫非太后心里,其实也并不太想废后?如果是这样,倒是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