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安却长身而起,说道:“元郎君说得对,弈棋怎可无注。说起来我去年得了一坛梨花春,正宜春光,这就去取来助兴。”言毕朝众人团团作揖,躬身退下。崔九郎仍然静默,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定力了得,嘉语心想。
周二笑道:“托元郎的福。”起手落一子。
崔九跟着落一子。
手起手落十余个回合,崔九的脸色渐渐就难看起来,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嘉语在心里偷偷算贴目,最多再十步,崔九必败无疑。
刚好轮到周二落子,周二凝视良久,一推棋秤:“崔兄承让,这一局下和。”
下和?周二还真给面子。嘉语噗嗤一下笑了。崔九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嘉语要开口说话,谢云然已经抢先道:“真真难得的和棋——多谢两位款待,我和三郎还要上山,就此告辞。”
不等嘉语反对,拉着嘉语就起身——当然嘉语也不会反对。
崔九勉强起身。倒是周二吩咐周五送他们出去。周五板着脸,像是不情不愿,眼睛里却有笑意盈盈。只是一直送到门口,也没等来嘉语夸赞周二,忍不住提醒道:“我二哥棋艺不错罢?”
嘉语:……
嘉语忍不住真诚地回答他:“你箭术也不错,真的。”
周五:……
洛阳的小娘子真是太不可爱了,特别是能和那个小贼混到一处去的小娘子!
出了半山亭,阳光一下子又满得溢了出来。
嘉语长出了一口气。周二倒是个妙人,风度气度都好。也不怪崔七娘死心塌地——毕竟她没有见过独孤如愿,不知道独孤如愿的好,无从比较。崔九却教人失望。不善言辞也就罢了,有人讷于言而敏于行。行事小气心胸狭窄输不起却是大忌。可惜了谢云然……只是这种事,谢云然不先开口,嘉语也不方便多话。
闷头爬了半天。渐渐就到山顶。山顶桃花林果然灿若云霞。只是经了半山亭那一遭,谢云然是全然没有了兴致,嘉语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茯苓几个在外头等着,她和谢云然好随便走走。
没了侍婢在侧,谢云然方才低声道:“多谢三娘子了。”
嘉语“哎”了一声。
“三娘子也有所听闻罢,”谢云然涩然微笑道,“崔九郎——”
嘉语偏头看她,杏子色浅,站在桃花树下,风过去,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论眉目,谢云然不如郑笑薇娇媚,不如于璎雪光艳,也不像李家姐妹温婉。但是以气度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气度这种东西,大约确实须得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底气,方才熬制得出来。它不像酒香凛冽,锐气袭人,不像清水浅淡,淡得没滋没味,也不是酪浆,浓得化不开……也许是茶?初尝涩,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还无,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爱的东西,嘉语想。
记得前朝也有个谢家女。有人问及她与另外一个备受赞赏的张姓女子孰强孰弱。时有比丘尼,出入贵人府邸,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姓女子就是顾家妇。
谢云然也姓谢,是一脉相承。
嘉语久久不语,也不说话,也不走,谢云然心里多少有些着慌,连唤几声:“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语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软,微凉,“我想起一句诗。”
“嗯?”
“……未若柳絮因风起。”嘉语慢慢念书这七个字,也觉唇齿生香。
那还没到谢家鼎盛的时候,谢安还在东山养望,谢玄还没有在淝水一战成名。有天下雪,谢安带子侄赏雪,出考题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时却都应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强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盐,不是不好,但是谁会没事把盐往空中撒呢,谢安不置可否。
这时候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南北朝时候往北跑的是王家(王肃);拖家带口北上找老公的是谢家女;我因为是架空,所以把王谢两家姓氏换过来了^_^
第114章 堪怜咏絮
谢云然是谢家人,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嘉语提起,绝不是因为惊艳谢道韫的才华,而是想说她之后的婚姻。
在南朝,王谢并称,有近百年,往来婚姻,不可胜数。谢道韫嫁给王家二郎,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不委屈。但要说郎才女貌,谢道韫无疑是委屈的。叔父谢安见她闷闷不乐,曾经问过她缘故,她回答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从兄弟有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地之间,还有王郎。”
——嘉语是以她比谢道韫,叹息崔九郎不是良配。
其实嘉语想说的还不是谢道韫此时的抱怨,而是后来乱起,王家子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谢道韫一介弱女子,年老力衰,直面贼子的长刀。嘉语推测崔九郎的后来,怕是不会比王家子强到哪里去。
如果这一世,战乱如期,恐怕他没有庇护家小的本事。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问:“……定了吗?”
“差不多定了。”
“还……能改吗?”
谢云然低声道:“之前……我已经拒过一次。”她说的是拒绝天子。即便人才出众,又深得长辈器重,也不等于可以无限次任性。谢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毕竟是大家,知礼,不会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够了。”
嘉语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成亲那天说的话。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选择的。譬如绿珠,譬如那个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们最好的年华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命运的随波逐流,春光换了暮色,总是悲戚时多,欢喜时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欢喜,有什么错。
她只是碰到了一个人,她只是想要欢喜得久一点,那也许是不合规矩,也许并没有天长地久,但是也好过一生,郁郁终老。
嘉语叹了口气。只能往好处想,如果没有战乱,就算不好,也能勉强度日,勉强到老,谢道韫和王家子可以,谢云然和崔九郎也可以。总好过落进皇宫里,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正要再开口说话,忽听得桃林深处,少女娇嗔:“……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恁地耳熟。
嘉语和谢云然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脚步:听人阴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
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你又胡想了。”
这声音却耳生。
“我胡想!”少女吃吃笑了起来,“你偷看三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点比我强,是腰比我细呢,还是……”声音渐渐就低下去,像是每个字里,都藏了无数的小钩子,勾出红鸾帐,合欢散,媚眼如丝。
嘉语和谢云然哪里敢听,奈何一字一句都往耳朵里钻,捂都捂不住,双颊发起烧来,脚下就失了分寸,“喀嚓”一下,双双花容失色。紧接着少女惊呼,男子喝问:“谁!”
嘉语和谢云然对看一眼,目中都是惊惶。
谢云然拉了嘉语一把,嘉语反应过来,闪身到粗大的树干之后。也幸得花开繁密,两人衣色都浅,不容易被看出来。惊魂未定,嘉语抚着心口做了个好险的手势。
谢云然咬唇点点头,从花叶间看出去,林中空无一人,只有零星花瓣,纷纷地落在地上。
又过了片刻,方才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一角浅绯色的袍子。
嘉语和谢云然大气都不敢出,桃花林里静得骇人,听得见的脚步声,听得见心跳声,听得见刻意放缓的呼吸,花瓣落在地上,风的声音。
嘉语懊悔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该建议上山;又懊悔不该把安平安顺和半夏茯苓留在外头——要带了他们,这里幽会的男女早该惊走了。哪里像她和谢云然两个,脚步既轻,交谈又断续,到近前才被发觉。
且安平安顺在,如今该担心和害怕的,就不是她们了。
自怨自艾中,绯色袍子已经前前后后都搜寻过一遍,连她与谢云然藏身的花树前都来回了好几次,没见到人,终于往回走了。嘉语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头顶扑棱棱一声,有鸟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