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这一句“知会”里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离站在前头的许、袁二女更远了些。
容晚初说完了这句话,却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微微地笑了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坐。”
她态度温煦,不像是含怒而来,一时间原本怕她借势发作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许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容晚初这一副态度,反而让她心中愈发焦虑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之前的事,或许是她从最一开始就想错了。
——在有人暗示地告诉她“贵妃娘娘喜欢娇憨直率的性情,觉得这样的女孩儿便于掌控”的时候,加上翁明珠在贵妃面前的种种特权,让她几乎对此深信不疑了。
但翁明珠被带走这样久了,宫里却连一点“翁氏要受封名位”的消息都没有流传。
翁明珠,可是御史的女儿。
翁御史会容忍、甘心自己的女儿没名没分地,就这样白白蹉跎在深宫里,成为别人固宠的工具?
除非翁明珠压根就没有承恩。
除非容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翁明珠承恩……
不,不。
是容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她们这些人,与她分享天子的恩泽……
许氏面色微微发白,呆呆地站在原地。
有宫人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轻声提醒道:“许姑娘,您有事要同娘娘说吗?”
“啊。”许氏茫然地回过神来,隔着宫人的肩膀对上容晚初意态浅淡的眸子。
她无缘无故地轻轻打了个寒颤,脚下慌乱地退了几步,道:“妾身失礼了。”
容晚初笑意不达眼底,微微垂了垂睫。
储秀宫的宫人得了点拨,壮着胆子奉上了茶水。
容晚初将茶盏端在手里,没有啜饮,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拈着瓷盖,刮着水面上微微浮起的乳沫,一面笑微微地道:“眼看就要到年下了,姑娘们在宫里住了小半年了罢?”
头年冬天,也就是泰安三十四年的腊月底,先皇猝然崩逝,没有熬过元日。
几位皇子乌眼鸡似的斗了半年,才有今上登基。
新君登基之后,图个吉利彩头,改元“升平”,就在两可之间,把泰安三十五年的旧称改作了升平元年。
秀女的初选也在夏秋之交,到遴选出这一批人,住进储秀宫里来细细地教养、筛选的时候,连容、甄、霍三位帝妃还没有入宫。
众人不知道容晚初这时候提起这桩事是什么意思,都屏息凝神,不敢随意接话。
许氏从前头生了那样的猜想,心里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手里一张宫绢的帕子都要揉搓烂了。
她这样的不宁之态,不免落进了一直注意着她的袁沛娘眼睛里。
袁沛娘微微抿起了唇。
容晚初歪了歪头。
没有人应她的话,她也并不显得生了怒,目光在满座的少女面上一一地拂过去。
吕尚宫在一旁屈下膝来,道:“回娘娘的话,确是已然有四个月了。”
容晚初就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道:“天子体仁喻德,自思国事繁忙,连时常承欢太后娘娘膝前都不可得,而诸位年少,却只因要为天子一人的享乐,而无端罹受骨肉分离的痛苦,心中十分的悯疚。”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没有一点疾厉之色,却让屋中许多人生出恐慌之意来。
有人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娘娘……”
“嗯?”容晚初含/着笑意看了过去。
她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那人却在她的目光中埋下了头,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许氏一颗心在她的轻声细语里直直地向下沉了下去,只觉得一身都浸在了冰水里。
她想的并没有错……
只恨她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
许氏坐在椅子里,却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打着颤时“格格”的声响。
容晚初眼风都没有往这边再荡一下。
她依旧慢吞吞地撇着茶沫,仿佛只是随口说着什么饮食天气的闲话,慢慢地道:“如今民生常苦,天子欲以身为则,俭简內帏,推恩天下,因此几番思量,特拟恩旨,使诸卿归返双亲膝下,往后婚嫁随心,也使世间少些思亲、思子的哀苦。”
她话音未落,殿中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
作者有话要说:
晚初:真都当我好脾气呢╭(╯^╰)╮
第49章 惜芳菲(2)
殿中一众秀女心情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不免有人顾不上规矩、礼仪, 就循声望过去。
沉重的黄杨木圈椅仰面倒在地上, 宫女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砰砰”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只是一径地请罪, 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她前面, 本该安坐在椅子里的袁沛娘却站立着, 一双手在衣袖的掩映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仪态, 不免有些狼狈, 也依旧把腰挺直了,只低低地垂了头, 道:“娘娘恕罪,妾身失仪了。”
底下有人悄悄地交换着眼色, 猜测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她怎样的“失仪”, 以至于鼓弄出这样大的响动。
有人挤破了头想要留在这深宫里,求个锦绣前程, 就有人流干了泪想要出宫去, 过上太平安稳、天伦共聚的日子。
容晚初都看在眼里。
她微微地笑了笑, 并没有一点惊讶。
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宫人还在一味地磕头,容晚初微微地点了点头,神色和语气都温和,道:“这一点小事既做不来, 就自己出去领罚。”
尚宫局自然有规束宫人的例则。
那宫人脸色灰败地伏在地上,被底下两个宫女走上来拖住肩臂的时候,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道:“不是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容晚初充耳不闻,只淡淡地敛了睫,见袁沛娘尴尬又沉默地站在那里,还反过来安慰道:“不过是桩意外,你们又是娇客,大不必如此惶恐。”
她越是温柔和气,有些人心里的石头就吊得越深。
何况“你们是娇客”这样短短的一句,已经把这些半只脚踏进六宫的“御妻备选”,轻而易举地推到了门外去。
袁沛娘在这个时候,也陡然间明白了她前头说的“知会”里头的意思。
胜利者是不需要高声呼喝来彰显自己的,再轻声细语也无损于她的威权,反而加倍显出她的体恤和尊重来——
但她此时此刻越是温柔,就就越比得她们这些人,像是她眼中的一场笑话……
明明知道是“敌人”出了丑,却还能如此雍容大度地替自己遮掩……
紧握成拳的手掌心里,长长的指甲折断了,齐根涌/出/血来,浅杏色的衣料,袖口处很快就晕开了一点朱砂颜色,袁沛娘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似的,定定地站在那里,竖着耳朵……
听着容晚初笑意温醇,和声说道:“天子有慈悯四海之心,是国朝的善事,也是仁君的恩德,诸卿该以此为幸才是。”
“以此为幸”!
袁沛娘几乎要笑出声来。
涌到喉头的笑意却翻成了凄苦,她猛地抬起头来,想要撕破她虚假的面皮,高声地质问她:“如此得志猖狂,你就不怕将来色衰爱弛?”
她只来得及张了口,眼前却忽然蒙蒙一黑,整个人就这样委顿了下去。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失仪”,可是她自己却不知道了。
对面的许氏与她结下了仇怨,看到她这样狼狈不堪的一面,本该欢欣雀跃才是,此刻却有种由衷而生的、物伤其类的寒意。
她从昏倒在地上的袁沛娘身上收回了视线,向上首悄悄地一掠,却对上了容晚初沉静而毫无波澜的目光。
许氏身上一凛,低低地埋下了头。
容晚初轻描淡写地道:“本宫听闻袁姑娘纯孝,如今才知道果然不虚,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竟然欢喜得太过了。”
她微微感慨地道:“倒是本宫考量不周,大悲大喜,确是太过伤身了些。”
许氏在心里暗暗地苦笑。
贵妃容氏,京中原本都传言她为人性僻,鲜少与人交际,是个低调高洁的性子,却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口齿这样的凌厉。
这一身指黑为白的手段,只怕就是袁沛娘也没有想到过吧。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头,只当做自己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