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后眼底都是细细密密的血丝,脸上神色说不出的阴鸷可怖:“可那姓杨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镇日里支支吾吾的,哀家想带着睿儿出去看看外头,他都要拦着阻着,难道睿儿就要一辈子关在屋子里,吹不得风,见不得太阳,像个囚犯似的,这样关到他老死不成?”
玉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郑太后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哀家不过是拿姓胡的提点提点那姓杨的。哀家心中自有分寸!”
瑶翠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道:“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郑太后点了点头,就从床边站起身来。
瑶翠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没有动。
玉枝就忙凑上来要把殷长睿接在怀里。
方才还乖乖巧巧的小孩儿却忽然暴怒起来,短短的小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啪”地一下打在玉枝的脸上,角度有些刁钻,修剪整齐的指甲就在她侧脸上挂出一道深深的血印。
玉枝一声都不敢吭,忍着痛低下了头。
殷长睿手舞足蹈的,不但手臂在乱拍乱打,连包在薄被子里的腿也挣开了,胡乱地踢蹬着,好几脚都重重地踹在郑太后的胸前。
郑太后一时顾不上自己,一面拍着小孩儿的背安抚着,一面微微笑着叫他:“我们睿儿力气真大,以后一定能长得又高又壮。”
殷长睿“啊啊”地哭叫,手脚的动作半晌才慢慢停了下来,张着嘴喘了一回气。
郑太后替他擦去了眼角残留的一点泪痕,犹豫了一瞬,没有把他递到一直等在一旁的玉枝手中,而是重新替他裹上了薄被,低下头柔声道:“乖睿儿,我们出去了。”
郑太后到前厅的时候,容晚初已经在堂中坐了半晌。
殷/红绫半低着头,坐在她对面的下首,传闻中她荐来的胡姓道医和杨院正垂着手,一左一右远远地相对站在殿门口。
郑太后/进来的时候,众人都俯下/身去行礼。
容晚初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都亲自抱着殷长睿,不由得眉梢微微一动。
郑太后声音听不出喜怒,说了句“免礼”,目光就落在了容晚初的身上,道:“贵妃来了。”
容晚初也平淡地叫了声“太后娘娘”:“听说您有事要交代。”
郑太后似乎笑了笑,道:“贵妃娘娘声势日隆,如今也有了模样了。”她单手抱着殷长睿,一只手就指了指门口的两个人,道:“不如贵妃来替哀家评评理。”
那胡道士得了郑太后的指派,就向地中走了几步,行了个礼,道:“贫道胡元生,见过贵妃娘娘。”
他生得瘦高,肤白,就显出形貌颇为隽秀,从道髻到短髯都一色乌黑,使他看上去驻颜有术,分不出真实的年龄。
纵然容晚初进门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他,目光依然不由得在他和殷/红绫身上一转。
她打量的顷刻之间,那道士已经侃侃而谈起来,他声音悦耳如黄钟大吕,听在耳中颇有些荡涤一身尘垢的意思,纵然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都是些荒唐无稽的仙丹大道,容晚初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听着,忽然就被他问了一句:“贵妃娘娘以为然否?”
容晚初淡淡地道:“照你的意思,十二殿下是与尘世无缘,合该随你去修炼登仙之术了?”
那胡道士不由得噎了一噎,后头的话都接不下去了。
他停了半晌,才道:“小殿下/身份尊贵,不宜以寻常污浊之气拘束其形,于今之计,贫道可于宫中寻一清气盛极之地,起一座参仙之台,小殿下于其间修养,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容晚初哂然一笑,也不去听他的话,就径自转过头看着郑太后,道:“太后娘娘也信他的话,要在宫中起参仙台,践丹鼎长生之道?”
她语气太过直白,以至于郑太后面上有些说不出的羞怒,一手掩着殷长睿的耳朵,冷声道:“难道贵妃也盼着你小叔被圈在房里一辈子?”
她指着低眉垂首、仿如没事人一般的老杨院正,恼怒地道:“好啊,好啊,原来你们都是一条心!”
第91章 瑞鹤仙(1)
郑太后瞋目看着殿中殿外的容晚初、杨院正、殷/红绫和胡道士,目光像是刀子似的, 在几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刮。
她胸前起伏不定, 显然是动了真怒, 一时喘息都难以调匀。
容晚初神色淡淡的,还声音和缓地说了句“娘娘也要好好地养护身体才是”。
郑太后神色森冷,盘旋的目光落定在了她的身上, 冷笑道;“有贵妃在面前, 只怕哀家养护不起了。”
这话说得十分的诛心, 几乎是在指责容晚初不孝不敬了。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 声音轻柔地道:“臣妾不通医理, 只知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殿下是太后娘娘的心尖尖, 娘娘关心则乱, 慈母之怀, 臣妾也不能不体谅。”
她重新转过了头,缓缓地道:“胡道士, 本宫问你, 你要为十二殿下起参仙台, 起于何处?方圆几阔?台高几重?又以何为典据?”
胡道士眼睁睁地看着太后和贵妃当着他的面争执起来,原本心里还有些咋舌,却没想到容晚初竟然重新问起他来。
宠冠六宫又如何!
孝字当头,还不是要乖乖地听话, 只要有太后这尊佛压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心里压不住兴奋,笼在袖底的手都忍不住搓了搓,压抑着高昂的情绪,连一身仙风道骨的萧逸气质都有些变形,道:“贫道堪舆风水,已经测得宝地就在于宫城艮位……参仙台寰周百二十丈,《易》有云……高十九仞……三十三阶为一重,四象五行阵列……”
容晚初支着颐,仿佛听得饶有兴致。
胡道士说着话,也在悄悄地窥视她的神色,见她并无不悦,越说越是绘声绘色,俨然已经见到引动天人下界,诸法生花的盛景了。
他一口气滔滔然说了半晌,意犹未尽,却被几声清脆的击掌声打断了。
容晚初却伸出手来,拊掌赞叹,一面侧首看向了郑太后。
郑太后正低着头哄着殷长睿。他背对着众人被郑太后抱在怀里,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就紧紧地咬着郑太后的手指不肯松开。
他已经长了牙,懵懂不识轻重,咬得指头上又是口水,又是血印,十分的狰狞。
郑太后吃痛,就紧紧地皱起了眉。
胡道士不知情形,以为反而是郑太后对他不甚满意,不由得有些惴惴。
在一旁击掌赞叹的容晚初,反而已经被他先放到了一边去——就听见这位看上去已经被他折服的年轻贵妃温声问他:“胡道士,本宫说你蔑视朝纲,心怀不臣,你可有话自辩?”
胡道士懵住了。
连郑太后也抬起头来。
容晚初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态,声音也又平又缓,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腊月河底的冰碴子似的,扎人疼得措手不及:“宫城当间儿起座十九仞高的台子,你这是给十二殿下治病吗,你这是把殿下放在火上烤,是妄蓄险心,陷殿下于不忠不臣之地。”
她看着胡道士瞠目结舌的脸,温声道:“你知道十九仞有多高?若果然如你所请,高台西向就是天子龙栖之所,你于高台之上,轻易窥视帝踪,又是何等居心?”
“够了。”郑太后打断了容晚初平静而连绵的问话,道:“馥宁,你是从何处寻来的此人?”
容晚初嘴角微微一抿。
殷/红绫已经听得呆住了,到这里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胡道士,又看向郑太后,道:“姑母,此人是父王、是爹爹的旧部所荐,在河北、关右一带颇有声名……人都说他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也拿人来试过,果然有些真本事的……绝不是这样、这样、这样的荒唐……红绫哪里敢把这样的人带到您的面前……”
郑太后脸色已经变了。
她喝道:“闭嘴!”
馥宁郡主殷/红绫的父亲,赵王叔殷铖,是以谋逆之罪革除王爵,以庶人身份就死。
——馥宁郡主却把他的“旧部”荐来的人带进宫里,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容晚初低着头,仿佛专注地打量着指尖的甲套,完全没有听到殷/红绫说的话似的。
郑太后闭上眼喘了口气,半晌才微微地点了点头,怒极而生出笑来,点头道:“好啊,哀家果真是老了。如今一个一个,已经都不把哀家看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