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仁似是扩大了些许,眸眼深邃漆幽,里面满是她的影子。
她受不得他这样望她,特别是,在他还开口说话的时候……
“嫂子。”他低道。
他声音有些微哑,带着几许少年的生涩,却又莫名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蛊惑。
沙沙的,低低的,教她想起他在夜里隐忍抑或放纵时的声音。
眼前的他分明还只是少年模样,她却有些受不了,但又移不开眼睛……
只听他哑了嗓子道:“不要嫁沈子明,可好?”
她下意识答道:“好……好好温书!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苏小淮站起身来,推离他几步,故意竖眉叉腰,拿出长嫂的派头教训道:“我可是你嫂子,要嫁谁你可管不着!那院试说到就到,你眼下就给我好好学习,旁的一概莫要去想了!听明白了吗?”
柳敬斋敛眸,道:“明白了,嫂子。”
“如此,我去烧水,待会儿洗洗再睡。”说着,苏小淮便匆匆出了屋子。
房门一闭,柳敬斋神色沉了下来。
不要嫁沈子明,为何?
柳敬斋眯起了眼睛,握着笔的手紧紧攥起。
还能是为何!
杀了大哥的人,就是他啊!
上辈子,他误打误撞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由此便能得在沈子明手中逃过一劫,便能在那之后的日子里,看清那人丑恶的嘴脸。
柳敬斋还记得,上辈子里在大哥死了之后,二当家洪寅生同样先做了寨主,然其终究没有治寨之能,加上没有嫂子的帮衬,洪寅生便只能事事求助于沈子明,久而久之,那柳家寨的大权便彻底落入了沈子明的手中。
没有大哥、没有嫂子,更没有任何能够亲近的人,他便从柳家寨最底层的喽啰位置一点点爬了上去。爬得越高,他掌握得越多;走得越深,他看得便就越清楚。
大哥大婚那日官兵来袭,实则是沈子明之计。
沈子明先一步与官兵勾结,也不知是谈妥了什么条件,遂能使得那些官兵同意在大婚那日攻寨,以制造混乱,而沈子明便与他心腹林豹串通好,在暗中对大哥下了毒手……
知道此事之后,他便一心想着要为大哥报仇,将柳家寨夺回来。
然到了后头,许是沈子明见着他势力逐渐壮大,有所猜忌,加上彼时朝廷大举剿匪,沈子明便将他屡次派到了前线与战。
以他之能,对付官兵该说是绰绰有余。
可天大的本事,却终抵不过腹背受敌。
沈子明要除掉他,本来就没想过要借朝廷的手!
重活到大哥大婚当日,他倍感庆幸,只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睁开眼时,大哥业已至高台迎战,纵是他追到那里,却依旧没来得及……
沈子明。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过他。
柳敬斋想着,却又叹了一口气。
可这些话,他无法说与嫂子知。
重活回来,就算是真真切切地过了好些日子,他还是时不时觉得自己怕不是活在梦里。
柳敬斋望着眼前的书案,抬手摸了摸书页。
这一切,来得太侥幸,又太荒谬。连他自己尚且都不敢全信,又怎能把他重活一世的事情告诉嫂子?
再说,他也只是根据那所谓的“上辈子”的记忆而判断那沈子明并非善类,可他的手中却并无证据。
眼下,他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脉、势力、财力通通没有。
他不能说,说了也只是打草惊蛇。
但没关系,他还有时间,他可以慢慢来。
只要……只要嫂子不会嫁那人就可以了。
如此想着,灯火跳动了几下,柳敬斋回过神来,提笔准备继续温书。
却是未能写下几个字,满脑子又转起了方才的念头。
那,她可有想过……再嫁他人?
嫂子对大哥之深情,他明知。可她终归是一个女子,大哥去得太早,连孩子都没能给她留下一个……
她对柳家,早已是仁至义尽,他不能太自私。柳家已是欠她良多,他有责任让她过得更好。想来,大哥也会同意他的想法才是。
可她若要再嫁,又是嫁给谁好?
沈子明是绝对不可以的,自然,他手下心腹诸如林豹之流亦是。
还能有谁?
想着,柳敬斋便提笔在一张纸上背写起寨中弟兄的名字起来。
牛哥,忠厚老实,却过于认死理,不衬她的灵动;
胖头,机智圆滑,但却油嘴滑舌,不配她的情义;
石仔……
每出写一人名字,脑子里便莫名能蹦出千千万万种理由,让他将那人排除在外;每写出一人名字,他脸上的阴鸷便多了一分,只觉这寨中怎会有这般多的男人,会对她虎视眈眈?
他们……配不上她。
都配不上她。
哪怕是回想起自己的大哥,他都觉得——
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抗拒,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柳敬斋停下了笔,将宣纸一揉,放在灯火上点燃。
火舌舔吻上了纸沿,将纸上名字,烧了个干净。火光明明灭灭,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突然在想,要不干脆就这样……
让他自私一辈子。
第119章 第七劫(8)
不足一月功夫, 那院试说开便开了。苏小淮早几日便带着柳敬斋下了大嘉山, 在县里找了一处地方暂且落了脚。
柳敬斋要考科举一事, 必然是要瞒着寨里的大伙儿的。是以,苏小淮便打着下山打理生意的名号, 将柳敬斋给提溜了出来。
那些所谓的“生意”,是柳大狗生前和弟兄们一起在县里面发展起来的。
只道上山为匪,自然是为匪了, 但总不能跟钱财过不去, 左右那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以柳大狗便与大伙儿商议以后, 以柳家寨的名义在县里做起了各类营生来。
有些是花钱请了掌柜来打理的正经买卖, 那些掌柜的每月报账到柳家寨,由柳伊妹与各位嫂嫂婶婶查账,有时柳大狗和柳伊妹也会亲自下山探看一番;而别的买卖, 则是些见不得光的活计, 譬如偷渡、打劫、收保护费等,此类与朝廷对着干的事情。
这一次苏小淮带柳敬斋下山, 就道是查账去,毕竟——其他那些苦力活, 她一个“弱女子”也干不成嘛。
到了县里,苏小淮与柳敬斋住在一间小民屋中。虽说原主柳伊妹的名气很大, 县利人多有耳闻, 但对于柳大狗之弟柳敬斋的事情, 他们还是知之甚少的。再加上苏小淮在寨里刻意封锁了消息, 此番科考又把柳敬斋的户籍挂在了刘大爷户下,是以,柳敬斋未经遮掩便到县中走动、考试,也不会掀起什么水花来。
在县府外等柳敬斋考科举的日子里,苏小淮便去四处查账,顺便也了解了不少关于大梁朝科举的事情。
只道那大千异界发展不一,但却也大同小异,异界之间的制度与文化多多少少有重叠杂糅之处,比如说这大梁朝的科举。
与苏小淮以前了解过的制度不同,梁朝最低一级的考试便是这院试。院试由各个乡县自行组织,间隔不定,相对来说比较自由,但凡是个有户籍的读书人,不论出身皆可以参加。院试像一个入学考试,考过之人便可称秀才,得入正经的学堂读书。
大梁兴科举,是以国中秀才颇多,纵是考到了,也没有什么太能值得炫耀的地方。
而考得秀才之后,读书人接下来要们面对的,便是三年一次的由朝廷组织的州试、省试、殿试。若是他们在这三试中脱颖而出,才能走上为官之路。
苏小淮盘算过了,不管说什么,她也要把柳敬斋送去州试,教他考出个举人老爷来。
·
院试耗时不多,苏小淮还没能查完几家铺子的账,考试就到了最后一日。
是日,苏小淮先做平凡妇人打扮,一大早便把柳敬斋送到了考院门口。别过柳敬斋,她再回屋换了一身干练的短打,发髻高束,背上负起双刀,教人一见便知是一个不好惹的家伙。
只道是今日要去郊外的仓库查账,那地方偏僻,苏小淮本应该带几个弟兄一起去的,然她与林豹交恶,不大好开口要人,再说此行实则是为了送柳敬斋来考试的,若是带了人来,那便暴露了柳敬斋考科举的事情。
苏小淮想着左右自己身手了得,还能用点儿术法护身,于是就只身出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