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许来生。
他嗓子有些难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堵住了,他用力把那东西咽下去,却不小心从眼睛里挤出泪来。他拿袖子抹抹眼睛,把帕子细细叠了,收到内衣里贴身放好。
谢玉被发配到黔东的采石场,这里隶属黔州铜仁郡,大约有八九百人在这里做苦役。他们白天在采石场做工,晚上要徒步回到离这里五里路的城郊驻地。附近没有人家,除了白天这里喘气的人和天上偶尔飞过的鸽子和大雁,基本算得上是荒无人烟。谢玉到了这里,那两个看守跟采石场的人交待了几句,便回京述职。谢玉没得休息,便被分配到西边的小山,把石头往骡车上推。石头不算大,只是棱角分明。谢玉和另一个年纪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的人合抱一个,也总抱得动,不过几下子胳膊就被划了几道口子,初时在意,时间长了也无暇去顾及。谢玉也抬眼偷看过,他这边的石头仿佛碎一些,不似东边的石头沉重,他见过四个大小伙子抬一块石头,到车前泄了力,当场就砸断了一个人的腿。这里守卫对他仿佛也不甚在意,偶尔呵斥,但是并没有拿皮鞭打过。
日复一日相同的劳作最容易让人忘记时间。谢玉不交朋友,对别人偶尔表现出来的好意也并不拒绝。他得闲的时候总愿意看着天。采石场的天是灰的,只能看得很低,谢玉就在这灰蒙蒙的天上描绘莅阳的脸,这能让他有力气活到下一天。时间过得越久,谢玉越不愿意去考虑死这个问题。这样的活着本来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可是只要想着莅阳还在,他就觉得,活着是一种责任。
现在这责任也要被免除了。
谢玉午饭的时候被叫到看守的帐篷里,这个帐篷是临时的,只供白天看守休息用。一个看守正小心地给一只鸽子喂水喂食,另一个正在看着一封信。看到谢玉进来,看信的看守轻咳了一声,那个喂鸽子便走出去。谢玉侧耳听着,脚步声到了门外便停了。
“谢侯爷受苦了。”那看守指了指旁边的条凳,谢玉也没客气,直接坐下了。
“本来是不应该再来叨扰谢侯爷的,”那看守垂着眼睛,“毕竟梅宗主有言在先,要保谢侯爷周全,只可惜今时情形有变,恐怕谢侯爷……留不下了。”
谢玉神色微微一动,江左盟还真是无孔不入,他暗暗咬了牙:“此话怎讲?”
“侯爷远离京城,不知道京城发生了大事,誉王,起兵谋反了。”看守慢条丝理地说。
谢玉瞪圆了眼睛:“誉王起兵?怎么可能!有你们梅宗主在,他还犯得上起兵夺位?”
“这里面的事总归一言难尽,不过也难怪侯爷不明白,因为梅宗主,”看守笑了笑,“是替靖王做事的,在侯爷离京的这段时间,誉王已经羽翼尽去,回天乏力了。”
谢玉歪了头,半晌,冷笑了一声:“真是一盘好棋。不过这又与我何干?”
看守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誉王兵败九安山,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和靖王争了,在他即位之前,有一桩事梅宗主是一定要解决的。本来他也可以慢慢谋划,但一来怕当今陛下等不了,二来怕他自己等不了,您想必知道的,梅宗主身体一向不好,他是熬不过您的,所以只能言而无信了。梅宗主现在需要,”那看守踱到谢玉身边,压低声音道,“您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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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谢玉的死讯传来时,莅阳刚从开善寺回来。她给谢玉求了个上签,平安顺意,正自宽心,谢弼双眼通红手掐着一封皱皱的信进来,进了厅堂就扑通跪下,一个头磕下去再不起来。莅阳呆愣半晌,哆嗦着要看信。信是公文,言简义赅说明情况,身体病弱,又感染风寒,不幸故去。落款的时间已是一月之前,盖了采石场的印。
莅阳攥了信,挥手叫谢弼出去。看着刚求来的平安签,她竟咧着嘴笑。她此前曾给谢玉求过两次签,一次是梅岭一役之前,一次是谢絮死时谢玉大病,两次都是下签。“抽个上签不易,”莅阳慢慢把那纸签撕成一条一条,“怎得下签个个验了,上签却不灵?”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泪,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弼收信的时候,那送信的差役好心,提醒他万万注意着长公主。谢弼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极是思念父亲,虽然相隔甚远,好歹活着,也算是个安慰。如今父亲先去了,母亲这怕是没了指望,恐怕想不开,自然寻做傻事,是以前几日一边准备着去接谢玉,一边紧紧看着莅阳。只是他百密一疏,出个门的功夫,莅阳寻了刀来就想自刎,幸亏梅长苏携友来访,正巧窗户外头看到,情急之下那友人甩了一块石子打中莅阳的手腕,才算是有惊无险。谢弼刚刚返家,得知此事,跪着求道:“父亲走时叮嘱过母亲,如若有个万一,叫您千万保重,您这样任性去见了父亲,生生叫他老人家苦痛,您于心何忍?”莅阳闭了眼道:“他怎样气,也总不能赶我回来。”谢弼急出眼泪:“父亲叫我好生照顾您,现下您如此不管不顾,叫我如何面对父亲在天之灵。您是要陷儿子于不孝之境地吗?”说着,连连磕头,直撞出血来。莅阳看着儿子心疼,不由得又想起景睿,他得了南楚的信,说是宇文霖病重,想见一面,刚刚离京。跟前只有谢弼,又想着谢玉交待,谢家只剩了这一个,务要护好,长叹口气,缓过神来,只道:“罢了,我却答应过他,要安顿好你们。”谢弼听她言语,好歹暂时先不寻死,才先松一口气。
此时,莅阳才看向梅长苏,刚才出手的那客人披着斗篷,旁人看不得真切。莅阳摒退左右,在厅堂接待,那人摘了斗篷,却是刚被册封为太子的萧景琰。
梅长苏先是很真诚地对谢玉的死表示遗憾,接着话锋一转,就转到谢玉留给莅阳的那封信上。
“长公主应该看过,就应该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需要一个引子,就是您这封信。”梅长苏语气沉稳,低着头循循善诱,“赤焰一案,惊天冤屈,长公主总不至于坐视不理。”
“你怎会知道信中所写?”莅阳警惕地看着梅长苏。梅长苏微微淡笑:“因为那是真相。”
太子萧景琰道:“姑母,您总不至于忘了您的姐姐晋阳公主,忘了当年的祁王,祁王府与林将军府满门被查抄,七万赤焰军冤死梅岭,我不相信姑母毫不动容,我也不信,姑母您,”他声音低沉,字字攻心,“毫不知情。”
莅阳哆嗦了一下,竟不敢去看萧景琰,她轻轻揉着手腕,仿佛更疼了些。
梅长苏与萧景琰对视一眼,便起身离席:“长公主现在不好决定,我们只好告退。如果长公主想好了,还烦请您亲自去东宫,如果那时还来得及……”
“我有两个条件。”莅阳突然打断他。
萧景琰抬手:“姑母请讲。”
“第一,我要亲自上书陛下。”莅阳攥紧了拳头。
梅长苏点点头:“这本来就是上佳之选。”
“第二,”莅阳长出一口气,“谢弼和景睿毫不知情,我要太子保他们性命。”萧景琰道:“姑母放心,我只要重审赤焰案,绝不是为对谢府赶尽杀绝。”梅长苏道:“不瞒长公主,其实我们谋划已久,并非只有您这一个选择。如果那样,您和谢氏都会非常被动,只能听天由命,您现在的选择,也是在自救。您愿意首告,实在是明智之举。”
莅阳看了一眼梅长苏,语气颇为冷淡:“当初叫他写信的是你,如今要拿这信做文章的也是你。说是可以保命,却不过这些时日,人就没了。到底是真的病去了还是别的,我还真想跟苏先生问问。”
“姑母多虑,”萧景琰急忙插话,“我们只为雪冤,不是复仇,更何况谢玉当年还曾救过我们……我们又怎会故意害他性命。”说着他看了一眼梅长苏,梅长苏只看窗外。
莅阳没有注意到萧景琰的用词,却被他的话牵起回忆,想起当年九安山围猎,谢玉寻回还是靖王的萧景琰和林殊。那个林殊走到哪里都是一团火,一束光,却也在十九岁的时候命丧梅岭,思及此,便又长叹,挥了挥手:“罢了,这事就这样。什么时候做什么,你们派人禀报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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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