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眼皮一跳,想起方才越枝在屋中时,任嚣的一言一行,登时明白过来。
“任守是……要联合越族,割据岭南?”
任嚣沉默半晌,闭上双眼,终究点了点头,承认了。
不知为何,赵佗居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似是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竟生发出畅快与轻松来。军粮与军需不足,任嚣知道,他赵佗又何尝不知道?割据反秦,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一点,联合越族,赵佗想都没有想过。
可若是只凭借这不足五十万的秦军,如何立国?如今南越的秦女不足两万,若是停战,秦越不通婚,如何安家?
任嚣抬起眼皮,瞧着赵佗那紧锁的眉头,也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轻叹一声,“我知道,自从赵慕战死,你收仲始为义子,你对越族,即便不恨,也有怨。可如今,越山也死了,越女也在你手上,该过去了。”
赵佗抿唇不语,任嚣摇摇头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你这倔脾气,我拗不过你,罢了。”
“不过。”任嚣话头一转,脸上神色也一瞬冷下来,“秦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始皇真的倒下,离秦国分崩离析,还有一段时日。联合雒越,推翻瓯雒,必须加紧。且越女狡诈,绝不可让她知道我方军需不足,知道秦国渐亡。方才她或许看出些端倪,若是存心刺探,你千万小心。”
赵佗拱手称诺,“赵佗明白。”
越枝鬼灵,赵佗自然知道,即便越枝手上没有确切的情报,但就任嚣那两句拉拢,她也定能摸到一些线索,起码知道越族在任嚣心中地位不低,日后对着赵佗,难免会拿乔。赵佗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头痛。
任嚣咳嗽两声,艰难顺了顺气,红着脸缓了半晌,“你何时启程回龙川?”
“今日午后。”
“好。自今日起,我但凡收到密报,便会抄送一份,沿江送到龙川。东江沿岸的县级岗哨,你尽可信任。岭北若有生变,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赵佗颔首,郑重朝任嚣一拜。任嚣扶着木案,艰难直起身来,扶住他双手。
“我知道,你随我下南越时,心中仍旧忿忿不平,你做事雷厉狠辣,也有其中缘故。但天下大势,一人之力难以抵抗。我算是看着你一路过来的,坚毅虽好,但有时,也须得晓得圆滑顺势。”
圆滑?顺势?赵佗听了,也忍不住叹气。虽然是长辈殷切关怀劝慰,他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这两点,除了躬身答谢长辈,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若是论圆滑求生,便是谁也比不上那个鬼灵丫头。
赵佗想着心中浮现的那幅面容,心下郁闷又生,只抿唇向任嚣躬身一拜,起身往外走去。
外头的侍女听见声响,打开房门,送赵佗走出院门。
赵佗走上那条来时走过的游廊,此时游廊上的竹帘已经被全部打起来,两边的景色尽收眼底,游廊北侧那水上亭台之中,并没有半分越枝的身影,南面一片池水平静如镜面,随风轻轻泛起涟漪,不时有游鱼在其中嬉戏。
赵佗眉心微动,脚步加紧,往游廊那头赶去。
这越女,去哪里了?
游廊上头的漆木小路吱哑作响,赵佗步子匆匆,几近小跑,往游廊另一头赶去,不过两步就是南海郡守府前后分割的院门,有侍卫把守,该不会让越枝踏出去一步。
赵佗迈下台阶,正要上前去问侍卫。
旁边一声口哨声响起,赵佗脚步一顿,按住秦剑的左手已经扳开剑鞘。转身一瞧,只见越枝背靠游廊木柱,双手抱在身前,正望着他抓紧秦剑剑柄的右手,唇角无一丝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揶揄。
越枝直起身来,“赵县令莫紧张,我并没有丢,好好地在这里呢。”
赵佗松开手,秦剑落回剑鞘,咔哒一声收起。
他左手按着剑柄,右手垂在身侧,目光往两边扫了扫,见她身边并无别人,问:“只有你?他们呢?”
“屠梏与阮氏兄弟在河边待命,阿竹跟着侍女去前头讨口茶喝,秦兵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在这里等赵县令了。”
越枝抬眼,直直瞧着赵佗,“何时启程?”
赵佗神色一顿,眼睛登时微微眯起来。
方才在任嚣面前,越枝分明看出了什么,她不是还和屠竹在水上亭台中说了许久的话,还避开郡守府的侍女,如今就这样一句不提,问他何时启程?
“午后。”赵佗瞧着她双眼,“连夜行船,先去吃午食再走。”
赵佗抬眼扫了扫门口把守的侍卫,其中一人当即会意,到前头领路,带着两人往客房走去。
“稍等。”越枝匆匆开口,“要等等屠竹,屠梏和阮氏兄弟自会解决饭食,屠竹要跟着我的。”
正说完,屠竹跟着郡守府的侍女从另一边的小院门走回来,转身跟侍女道谢,又回到越枝身边。
赵佗瞧了瞧越枝,回头对侍卫抬抬下巴,跟着侍卫往客房走过去。
越枝和屠竹跟在后头,两个小姑娘吱吱喳喳地,在说郡守府里头的摆设如何如何特别。
赵佗细细听着,却也没听出哪句不妥,与往常也没有什么区别。这越枝,难不成是在装傻?以退为进?钓着他先出手?赵佗摸不准越枝想走哪步棋,心头乌云愈聚愈浓,整个人都阴沉下来,直到三人用完午饭,准备登船回龙川,赵佗也还是一言不发,似乎是咬定了不先动。
用过午饭,秦军兵士也休整完毕,补给装船,船桨催着战船偏转方向,驶离番禺港口,绕行转弯,溯流开进东江,一路往东北向走,顺着河岸,往上游的龙川县而去。
越枝照旧和赵佗搭乘同秦军的主战船,屠氏兄妹跟随,阮氏兄弟撑着原来那条越族快舟,紧跟着主战船,半刻也不曾松开。
秦军主战船船尾,越枝抱着从郡守府新换的木板和炭笔,坐在船沿涂涂画画。
屠竹坐在她身边,不时瞧上两眼,却也不知道她画的倒底是什么,只当越枝在解闷罢了也不问一句,一面嚼着野草,一面望向跟着秦军主战船的赤马舟队,愣神发呆。
“阿枝。”
越枝闻声抬头,只见屠竹努着嘴,想了许久,才开口问她:“你说,赵佗会慢慢低头,是当真的吗?”
越枝双手扳着木板,放在自己的膝头,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会的。你也猜得出来,越族对秦军,会越来越有用,秦越联盟,只是开始。”
屠竹回头,瞧了瞧那船舱,压低了声音,“我也没瞧出什么,赵佗那个臭脾气,也不见得好。任嚣都低头成了那个样子……”
越枝捏起炭笔,继续在木板上涂画,不时抬头往阮氏兄弟的小舟看去,又看看秦军的赤马舟,“赵佗和任嚣自然不同。他虽傲,但不笨。在灵山时,我便让他低过头,有一,自然会有二。”
第28章
晨光熹微, 龙川县之中,家家户户皆起了身,开始一天的劳作。
屠竹从外打开房门, 抱着一个沉沉鼓鼓的布袋走进来。越枝正好从里屋出来, 手中还勾着一根发带, 正要把齐胸的长发挽起, 看见屠竹一个人抱着布袋,只将发带在手上缠了两圈, 走过去与她一起托起布袋,合力将东西搬进了屋内放好。
屠竹双手叉腰,喘了两口气,“这个月的口粮。”
越枝任由头发散着,蹲下身去戳了戳布袋, 动手解开布袋,用手舀起一捧稻谷, 就着渐渐亮起来的日光瞧了瞧。越枝眉心动了动,手掌一翻,将那捧稻谷丢回袋中,随手绑了一下袋口, 直起腰来。
“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屠竹要去看, 却被越枝拉住手腕,带到门口的石阶处坐下。
“没什么,你先帮我绑一下头发。”越枝将发带塞到屠竹的手中,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要全都盘起来, 包一个小髻那种。”
屠竹用嘴叼着发带, 手指灵活翻转,勾着越枝的头发, 三两下便拢作一束,盘了一个灵巧的小髻,用发带固定住。
“米怎么了?”
越枝伸手到脑后,团了团那个小髻,目光落回屋内那袋稻谷上,“比上个月又要差一些。”
屠竹将手肘撑在膝头,托着自己的下巴,“前些天,跟几个秦军的兵哥儿闲聊时,似乎说今年发下来备着入冬的皮衣,也比往年要薄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