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枝心中冷冷一嗤,行行行,质子便质子,战国时哪个王侯贵族没当过两天质子,不就是被看管吗?反正能够活命下来,吃喝上还能好好讨价还价,慢慢来。越枝这样想着,双手大大咧咧背在身后,下巴轻轻抬起来,大步朝那些轻甲秦兵走去。
走到近前,轻甲秦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自动分开退到越枝的身后,其中一人走到越枝的身侧,一个小队夹着越枝往回走。
越枝抬眼看了看身边走着的秦兵,问道:“既然怕我逃跑,你主帅在哪儿?”
被她搭话,秦兵似乎有些意外,支吾了两下,说道:“接连恶战,主帅去休息了。”
越枝嗯了一声,想起了赵仲始和赵佗那透着红血丝的双眼,只努着嘴没再说话,心中骂了句活该,双手照旧背在身后,随着秦兵往院中走。
秦兵带路,领着她走向的却不是那座灵山府衙,而是不远处的任簇私宅,越枝挑挑眉毛,心中暗忖,这赵佗,虽然是个活阎王,但办起事来,还真的不含糊,她还没提呢,这住宿条件就改善了?
果然,秦兵带她走进一处小院时,越枝便看见里头屋内走出两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来,手中抱着木盆布巾,见越枝来了,脚下也动得快了些,七手八脚地,将屋内床榻被墩都布置好了。
越枝走进屋内,环视一周,只见屋内窗明几净,东西虽不是全新的,却是干净整洁,终究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了,外头的院子洒扫得也干净,仍旧堆着些杂物,看上去却是平日里能用得上的家伙,不似从前关着她的那处,要多乱有多乱。
侍女正要走出去,却被越枝冷不迭地拽住袖子。小姑娘没怎么见过越人,看着短发的越枝,一瞬也有些害怕,肩膀缩了缩。
越枝没在意,攥着她袖子不放,只套近乎套话,“小姐姐。赵县令可有吩咐过,我能吃什么?”
侍女有些犹豫,扯着袖子想要挣开,“没,没说过。”越枝撇撇嘴,倒是先放了手,一瞬撇着嘴没说话。侍女心中更怕了,揪着自己的袖边,磕磕巴巴说道:“我,我能给你煮些野菜羹,你,现在要吃吗?”
“又是菜羹?”越枝鼻翼抽动,不屑地冷哼出声,“没肉吗?”
侍女喉头滚动,都快要哭出来了,“能,能给你找点猪肉。”
越枝这才笑起来,伸手拍拍侍女的肩头,“记得放点油,要快啊,我昨晚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正午都过了,我都快饿死了。”越枝说完,一指屋外,“走吧,小姐姐。”
侍女如蒙大赦,抱着东西飞一样跑出院子。越枝笑得不行,转身在屋内走了两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不错,越枝摸摸被子,拍拍床榻,又到正厅上的木案后头坐了坐,靠着凭几,抬眼便瞧见大开的房门之外,那几个秦兵守着房门,守着院门,层层把守,仿佛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插翅飞了一般。
越枝撇撇嘴,站起身来,走到房门边上,凑到一个秦兵身边,轻轻咳嗽两声。
秦兵扭过头来,满脸写着“有何贵干”。
越枝笑说道:“我跑不了,只有一件事,要拜托这位大哥。”秦兵没说话,越枝只继续往下说:“劳烦你们之中分一个,去看着你们赵主帅什么醒来,什么时候有空,我还有话要对他说,事关秦军和雒越的联盟,能不能打败瓯雒就看这一回,万望勿辞。”
秦兵听了这冠冕堂皇的一番话,细细想了半晌,也不好推脱,只跟自己的弟兄商量了两句,终于抬脚往外头走出去。
秦兵走后不久,那小侍女还当真捧着一碗肉菜羹回来,越枝看见上头漂着的两朵小小油花,长叹一声,一口气将羹饭吃了个一干二净,又捧水擦了擦嘴洗了把脸,脱了外袍,钻进新被窝里头,好好补起觉来。
日头里午睡,越枝起初睡得还舒畅,后头日光渐渐昏暗,却叫她睡得越发不安稳起来,既不愿意醒来,也不能睡熟,恍恍惚惚,梦境一个叠着一个,叫她不能分辨清楚。等真正醒来的时候,越枝抬眼看着房梁,一瞬还以为自己又跟着导师去田野考古实习,宿在了哪个村落的民房里头。
越枝看了看窗外,只见外头天已经黑透,唯有月光悄悄透进来。
叩叩叩,几声敲门声响起。
“谁?”越枝初醒来,声音沙哑,自己都不太能听得清楚。
“主帅醒了。”
一没自报家门,二没一句称呼。行吧,越枝应了声好,从塌上坐起来,走到架子边上穿好外袍,转了一圈,当真在旁边找到了一枚木梳,将头发梳了个齐整,只别在耳后,转身往外走。
秦兵候在外头,见越枝出来,也不作声,只领着她往赵佗那边过去。赵佗住的院子离她的住处不远,不过百步有余,秦兵便领着她迈过一道院门,屋内亮着灯,灯火闪烁,将光亮透出来,将赵佗的背影映照在门上。
越枝侧身,朝秦兵一颔首,提起裙摆,朝那木门走过去。
第19章
内里灯光闪烁,一下一下映照着越枝的心跳声。她缓缓走到门前,思忖片刻,抬起手来,轻轻敲了三下。
里头缓了缓,随即传来回应。赵佗声音低沉,“谁?”
越枝一愣,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赵佗之前怎么称呼她,或是屠梏,终究还是开口,“越女。”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回答。
一瞬没有声音回应,越枝的呼吸也紧了起来,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一下撞着一下。说她不怕赵佗吧,也不是,这人手上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而她呢,连只鸡都没有宰过。
若是普通那些空有蛮力的兵士也就罢了,这人心思诡谲,有时不声不响,寡言少语,也不知道在暗暗谋算着什么。
这样说来,倒是与她那个名叫容坤的师兄,更像了几分。话少而多思,只是她那容坤师兄做起学术研究来,可是常胜将军,专攻的,还就是这南越文明,与赵佗相比,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正想着,越枝忍不住一声嗤笑,吓得当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也不知里头的赵佗听见没有,却忽地传来他的回应,“进来吧。”
越枝松了口气,抬手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赵佗的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与她刚刚住进去的那处小院相比,也多不了两三件物事,一方木案,一盏油灯,旁边屏风后头透出来床榻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倒比越枝那乱作一团的窝要好得多。
“何事?”
越枝回神,看向赵佗,只见他手中还拿着一册竹简,刚刚将竹管毛笔放在一旁,单手压在木案边沿,抬头来看她。赵佗似是刚刚醒来不久,头上发髻也只是束起来,并没有带上发冠,身上只穿了件中衣,闲闲披着外袍。
见他没半分要自己坐下的意思,越枝也不好说什么,双手交叠在身前,不回答他,反倒是问:“瓯雒国,可送来什么书信吗?”
赵佗眉心微动,张口就想说一句“与你何干?”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如今灵山县的秦军,都在夹在瓯雒和雒越之间,秦军与雒越联盟抗击瓯雒,那这件事,不止与越裳有关,而且关系还大了去了。
赵佗垂下眼眸,将手中的那册竹简放下,转而将一方搁在一旁的绢布,放到木案中央,冷冷回答道:“来了。”
越枝一瞧那绢布,叠得四四方方,摆得整整齐齐,连一个褶子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个赵佗是看了还是没看。
抑或是,只不过虚虚应付她一句,根本没有盟友之间分享情报的意思。
越枝撇撇嘴,一步都不肯退让,“说了什么?”
赵佗抬眼来瞧她,嘴角抽动,眼底写满了不情不愿,越枝一瞧,也明白他心中想得什么,指不定在怎么骂她得寸进尺,无礼张狂。越枝心下叹了口气,也只视若无睹,也不再逼问他,只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睛自然眨着,一寸目光也不挪开去。
赵佗牙齿轻轻相互磨蹭,终于说出口来,“旧事。”
越枝点点头,一副要将底子都翻出来的模样,“要赵仲始去当王婿?”
赵佗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回应半个字,越枝明明白白看着他下颌线浮现出来,又缓缓消逝下去。
小小屋内三面墙,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一瞬寂静,越枝抬脚往前走,也没征求赵佗同意,直接在木案旁边的软榻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