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枝喉头微动,迎着他的眼神,看着那眼睛里头自己的倒影,“想。当然想。可你会让我活吗?”
赵佗没有回答。
“你不会。你还想拖,拖到任嚣的援军来。你咬定我阿爸忌惮你捏着我的命,不会动手,可赵佗,你也知道,越族人可不是秦人,讲什么父母子女的恩情,你一点点消磨我阿爸的忍耐,是你让越族人逼着我阿爸杀我,是你不让我活!”
赵佗冷哼一声,“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一日日地拖下去,越族早晚会乱,渔翁之利,有何不好?我能腾出手去打瓯雒,胜负尚未可知,轮不到你在这激我。”
果然,赵佗真的是在打着这个算盘。
越枝一瞬轻笑出声,“赵佗,越族乱,你怎么就能收渔翁之利了?越族乱了,瓯雒只会壮大,便是任嚣的援军来,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吃掉雒越这块肥肉了?”
赵佗下颌线显露出来,他咬着牙,却没有再跟越枝说一个字的意思,目光沉沉,深深看着越枝的眼睛,忽地,却放开她的下巴,转身往外走。
“赵佗!”
越枝大喊出身,赵佗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越枝慌忙起身,追着他跑出去,“我帮你,我留在这里。”
赵佗一下子顿在原地,却没有转身。越枝扶着木门站住,喘了两口气,重复了一遍,“我留在你身边,当人质。越族人不会反我阿爸,雒越和秦军联盟打瓯雒。只要我自愿留下来,这些都能实现。”
赵佗扭头回来,看见越枝站在门边,头发凌乱,脸色发白,那双眼睛,倒是真真切切,没带着半分虚假。
“你要什么?”
越枝登时松了一口气。她猜对了。她赌对了。她赌在赵佗的心中,和雒越的联盟,要比吞下瓯雒要重要。她赌赵佗经历了一败一平,是真的意识到了,在这片越人称王的南越山川里头,秦军,确实是不敌越人的。赵佗的心中,总还是有那么一块理智,她骂也骂了,劝也劝了,总算是让他能够认认真真地听自己在说什么。
赵佗面上一片平静,只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的条件。
越枝抬脚走出来,一步步走到赵佗的面前。
她要比赵佗矮上许多,现在比起来,才刚刚到赵佗的胸膛罢了,便是抬头看他,脖子都有些不自然。这样一高一矮,似乎是将她给压下去一样,可越枝却仍旧高高地扬起头颅,目光倔强,直直对着赵佗的眼睛。
越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见我阿爸派来的使者,我要见我阿爸,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但是我阿爸会派人留在我身边,我是质子,不是囚犯。”
越枝看着赵佗,也同样等着他的回答。
自打从丰子岭上下来,越枝的脑子一刻没有停过,每一分每一毫,都在想着,倒底赵佗想要什么?毫无疑问,他最想要的是吞并瓯雒,将西瓯,将雒越都吞下来。可赵佗如今做不到。越枝明白,赵佗在跟瓯雒打了一场仗之后,他也终将会明白。
可若是不能拿到瓯雒,赵佗会怎么选呢?是先吃掉以越裳为首的雒越,还是先利用越裳和蜀泮的矛盾,去分裂瓯雒?越枝拿不准,可她想得清楚,前者,她夹在秦军和雒越的中间,终究活不了,而后者,她是秦军和雒越之间的纽带,哪一方都不会让她死。
赵佗能这样选最好,赵佗不这样选,她便是引诱,便是逼迫,便是辱骂,便是赌上一切,也得让赵佗往这条路上走。
越枝肩膀耸动,深深地呼吸着,一吐一纳,都只万分难熬。
“赵佗……”
越枝刚一开口,只见外头一个穿着黑色轻甲的近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冲到赵佗的面前,躬身行礼。
这一下,赵佗哪里还有心思管越枝,只问那人,“何事?”
近卫抬头,脸色只白如纸,“瓯雒军队沿江而上,将灵山县包围了。”
第17章
越枝一听,眉心登时皱了起来,这个瓯雒,难不成是要拼尽全力与秦军打一架吗?疯了吧?便是瓯雒国举国出击,也不见得能将秦军赶出南越去。历史上,瓯雒国建国两代,在南越作威作福,却始终没有北上与秦帝国较量,如今陈胜吴广还没起义呢,瓯雒不过一胜一平,怎么就该如此胆大,将整个灵山县包围起来?
那个近卫话音刚落,赵佗身形没有半分停顿,当即迈步往外头走。他步子大,走路带风,叫越枝一瞬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冲上去抓住赵佗的衣袖。
“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
“我知道!我知道!”越枝连连点头,手中只紧紧攥着赵佗不放,口中辩解道:“我没有要与你讨价还价的意思,现在大敌当前,任嚣的援军可没有那么快到,即便是到了,援军把瓯雒人夹在中间,你如今的兵力能有机会反扑出去和援军会合吗?”
赵佗听着这话,这一次却没有半分恼怒,眼中亮光一现,却没有急着说话,只听越枝怎么说。
越枝见他脸色平静,大着胆子继续说道:“瓯雒也一定是吃准这一点,所以只围不攻,若是有援军到,就是用你的兵力来牵制外头的兵力。”
赵佗照旧没说话,只反手握住越枝的手腕,冷声说了一句,“跟着走。”说罢,赵佗握着越枝的腕子,抬眼看了看那近卫,大步往院外走去。
越枝个子比赵佗要矮,步子也远远没有他的大,赵佗是大步流星地走着,越枝可只能小跑跟上。
一面走,赵佗一面问那近卫:“雒越军队打哪里来,如何将灵山县包围起来的?”
近卫回话:“照旧是打钦江来的,从丰子岭到封山西面,倚靠地势包围住了灵山县。”
越枝眼睛一亮,脚下步子有点乱,扭头去问近卫,“丰子岭没有瓯雒人?那灵山县北面呢?你说的,是只有南面有瓯雒人,是吗?”
近卫点点头。
越枝这样问完,回来抬头一看赵佗,见他面色登时松乏,心下也不禁大喜,好了,这个赵佗是真的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近卫说的包围,只是瓯雒在灵山县难,越裳带领地雒越在灵山县北。赵佗这样,是心中将雒越算在了盟军之内的样子了。
越枝趁热打铁,双手扒住赵佗的手臂,软声劝道:“瓯雒丞相来灵山的时候,已经见过我在你身边了。只怕现在是一时没有打胜仗,兵力又还未充足,只气急了,匆匆将灵山县南面包围。若是等他回过神来,才到秦军与雒越联盟,或是知道我阿爸已经派人来灵山县,那就晚了。”
赵佗听了,看向那近卫,“屠梏何在?”
近卫回答道:“还在灵山县府衙正厅中等着。”
赵佗嗯了一声,带着越枝迈出了下一道院门,脚尖转向,直直朝着那灵山县府衙而去。
此时的屠梏,已经只身一人在灵山县府衙等了大半天了,四四方方一座府衙厅堂,也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西侧的木案后头,茶也无,水也无,只外头有甲胄齐全,腰配秦剑的秦兵守卫着,说是使者,不如说是自投罗网的囚犯。
屠梏放在膝头的双手往下压了压,深深喘了口气,扶着木案正要起来,一抬头,却见赵佗迈进了屋内,身后牵着那人,正是他主君越山那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独女。
越枝跌跌撞撞的,一路被带进屋内,见着屠梏,其实她也并不认得,穿越过来,也没有记忆,只站在赵佗身边,目光在屠梏身上的衣袍纹饰上转来转去。
屠梏一瞬热泪盈眶,撑着木案站起来,三两步跨到越枝身前。
赵佗见屠梏走过来,下意识将越枝往自己身后带,他身子高大,将越枝遮了个严严实实。
屠梏看见赵佗捏住越枝的手腕,还将越枝往身后藏,脸色不太好看,撇撇嘴,朝越枝颔首,“屠梏来了,阿枝跟屠梏回家吧!”
越枝左手掰右手,却仍旧不能将赵佗的手指从自己的手腕上掰下来,只拗着他的手臂,往旁边站过去,立在他的身侧,叫屠梏能看清她。
幸好今天去见赵佗之间,越枝特意让赵仲始找人来给她打水洗脸,如今真的见了越裳的族人,不至于叫场面太难看。
越枝点点头,看向屠梏,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慌张神色,“屠梏,请你回去告诉阿爸,我如今,还不能回越裳。”
屠梏一愣,眉毛也挑得老高,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继而愤怒地看向赵佗,双手握拳,狠狠说道:“如今灵山县北面尽是我族人,你虽是与瓯雒打了个平手,可钦江下游还有瓯雒的兵士,你就不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