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将要看着他们点燃这柴堆。
——伙伴罗兰,把号角吹响,查理听到,他会赶回隘口;我向你保证,法兰西人将要回转。
弗朗西斯低声轻笑,颓唐而绝望。或许在他们初识之时,他不该给她唱那首歌,那么悲壮的《罗兰之歌》,或许是一语成谶,注定了少女的结局。
圣骑士罗兰吹响了他的号角,然而查理,他的王,却未能及时赶来。罗兰最终在孤立无援中死去,他的号角裂成两半,他向上帝发誓效忠,他面向敌人死去。
查理和法兰西,都没有回来。
行刑的日子到来了。
贞德换上白色的袍子,囚车在英格兰士兵的严密押送下,穿过鲁昂的街巷,在人们各异的目光中驶向刑场。
远远望见高高竖立起来的火刑柱,已搭好的柴堆,人头攒动的广场。贞德始终平静地看着,直到士兵将她押下囚车,推上高台。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的人群,有些面露同情,有些则一脸嫌恶,她都一笑置之。但当她的目光滑过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突然一颤,视线再也离不开。
弗朗西斯站在人群里,就像他们第二次见面时那样穿着正式而高贵,卷曲的金发用缎带束在脑后。他被亚瑟•柯克兰和几名士兵包围着,正看向贞德,那双蔚蓝的眼如同塞纳河一般,在寂静无风的夜里,唯有水面倒映的月光暴露了他的悲伤——那月光就是贞德此刻白色的身影。
目光相触的时候,弗朗西斯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
“法兰西……”
嘈杂的人声中传来细小却不容错认的声音。弗朗西斯看到少女温和的笑颜,那么温暖而坚定。
科雄主教开始宣读贞德的罪行,弗朗西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少女朱唇开阖,无声地传达着最后的讯息。
——不要为我悲伤,法兰西。我从不后悔。
罪状被一条条宣读,最终她被逐出教门,交给俗权处置。有士兵给她戴上一顶白色的大纸帽,上面写着她的罪名:“异端分子、背教分子、偶像崇拜分子”。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贞德?”科雄问道。
贞德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个十字架。”
一个士兵用两根木条做了一个给她,她将它贴身放在胸前。接着行刑人将她绑在火刑柱上,她双手交叠在胸前,抱着那简陋的十字架。
一人多高的柴堆合拢,完全将少女围在里面,从干柴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她苍白却并不畏惧的脸。行刑人从士兵手里接过了燃烧旺盛的火把,准备点燃柴堆。
而少女仍旧微笑着,勇敢得如同过去的每一天。
——我爱你,法兰西。
她用唇语说,望着人群中那个金发的男人。
——要坚强,法兰西。
火焰从脚下升腾起来,弗朗西斯在最后看到她倾泻而下的泪水,听见她唤着“法兰西”和耶稣之名,她的白衣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然后火焰与浓烟吞没了她的容颜。
从始至终他站在那里,视线没有移动半分,看着少女的身影,渐渐在烈火中碎成尘埃。
直到柴堆渐渐熄灭,直到行刑人在残骸之上重新浇油、点火,直到烧尽所有能烧尽的东西。
弗朗西斯背对着亚瑟,一言不发。
人群渐渐散去,有英格兰士兵走到亚瑟面前:“长官,烧不掉的怎么办?”
亚瑟向灰烬看了一眼:“陛下交待过,不能留下任何东西,以防有人将它们用于异端巫术。烧不掉的,就扔进塞纳河吧。”
“是,长官。”士兵行了个礼,就要上前收拾残骸。
但这时,弗朗西斯突然动了。在亚瑟反应过来之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扔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抓过,低下头认出那是弗朗西斯的手套。紧接着他听见利剑出鞘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弗朗西斯已经拔出了士兵的剑,指着亚瑟的脸。
“接受我的挑战吗,亚瑟•柯克兰 ?”弗朗西斯紧绷着一张脸,那只没戴手套的左手用力攥成拳头垂在身侧。
亚瑟皱了皱眉,把手套扔在地上,拔出了自己的剑。
“在失去之后才拔剑吗,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低声喝道,同时拨开对方的剑锋,“你恨我吗?愤怒吗?可是愤怒只会让你的剑更加无力、让你握剑的手颤抖!”
亚瑟在心里冷笑,少女的死大约已经将弗朗西斯高度紧张的情绪推到了崩溃的边缘,在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下,他的愤怒和悲痛可以轻易地摧毁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理智。这样的弗朗西斯向他下战书,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这瞬间,弗朗西斯剑锋一挑,他的剑倏然脱手,远远地飞了出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弗朗西斯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弗朗西斯的愤怒已经暴露无遗,但绝望却并没有如亚瑟所料的那样击垮他。他的愤怒太冷静了,以至于在亚瑟做好迎战的准备之前就已经被他看出了破绽。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难道不该痛哭、不该跪倒在柴堆的灰烬前呼喊她的名字吗?
“你以为你可以战胜我吗,小亚瑟?”弗朗西斯扯起嘴角,那是复仇者的笑容,“你以为烧死她就能得到法兰西吗?”
亚瑟铁青着脸,没有答话。他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重又是那个他所认识的弗朗西斯了,那笑容里有他所熟悉的轻蔑与高傲。是的,他本该是如此,而不是沉默得如同一块风化了棱角的墓碑。
“如果我们是可以被剑杀死的,我想你我此刻早已不会活着。”弗朗西斯叹了口气,把剑扔到一边。立刻有士兵扑上来将他制住,生怕他再有什么动作,但亚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他。
“你还记得自己是法兰西吗?”亚瑟踏上一步,逼近他,“当你求助于我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是法兰西吗!你的骄傲在哪里,荣耀在哪里!”
“是英格兰毁掉了我的骄傲和荣耀!”弗朗西斯一把揪住亚瑟的衣襟,瞪着他的眼睛,“但即便如此,这场决斗并没有结束!以这片土地为赌注,我会战斗,直到将最后一个英格兰士兵赶出法兰西!收起你的傲慢吧,亚瑟•柯克兰,这场战争你注定会失败,英格兰永远也无法得到法兰西,因为这是她誓死捍卫的地方!”
他摇着头,松开手,转身走向柴堆。士兵们想要阻拦,却都被他用力推到一边。
“你要做什么?”亚瑟在身后问道,“难道你想——”
“你们不配碰她,”弗朗西斯顿了顿,“而且,我还欠她一个诺言。”
——如果我死去,请将我埋葬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我答应你,如果还有距离我最近的地方,你一定就在那里。
弗朗西斯一步步走上火刑台,只觉得自己的步子是如此沉重,像是那些死去的魂魄层层叠叠地攀住他的脚踝和小腿,想要阻止他靠近那女孩仅剩的残骸。
英格兰人不配碰她,你就有这个资格吗,弗朗西斯?
他脱下自己的短披风,铺在地上,跪下。他惊讶于自己的双手,竟然如此沉稳有力。
他将焦骨一块块捡出,然后在灰烬中找到了她未烧尽的心脏。
而这些,都将沉入奔腾不息的塞纳河,随着河水一起,流入亚特兰蒂斯海。
没有坟冢,亦没有墓石,英格兰不希望她留下任何东西,可她却将自己永远地留给了法兰西。英格兰可以烧尽她的躯体,却不能将她的魂灵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
贞,我愿做你的墓石,我会记得你,记得你的战旗、你的剑,记得你在火焰点燃那瞬间对我说,要坚强,法兰西。
那是1431年5月30日。五年后,巴黎克复。
1453年,查理七世收复了除加莱 之外的全部领土,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战争。他因这巨大的功绩被称为“胜利者查理” 。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弗朗西斯回到鲁昂,回到贞德被烧死的地方,站在那片烧焦的土地上。这一次,不再有徘徊不去的魂魄,这片土地重新回到法兰西的怀抱,在这里死去的人们终于可以得到安息。
弗朗西斯缓缓跪下,亲吻这微微湿润的土壤,这仿佛是被泪水浸湿的土壤。
谢谢你,我心爱的女孩。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爱,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旁。
还有,对不起,我本该亲手将你葬在这片土地上,可我却守不住这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