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的不仅是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在惠慈宫里安插了那么多人,她已经又打又杀又撵地弄走了一批有疑的人,但目前除了她一直用在身边的几个老人儿外,她还是一个都不信任。
“立太子的事,我不宜插口。”她慢悠悠说,“若是一开篇我就出了这个头,再被驳回了,谁还敢再跟大汗提?”
立太子还是为了杀翟思静——后宫最大的威胁,也是皇帝杜文近来在朝堂上任用汉人的最大的后盾。
她只有做最后那一根利刃,在皇帝与朝臣们缠斗得精疲力尽、两败俱伤的时候站出来,那时候“祖宗家法”“朝廷规矩”“后世安妥”……都是最厉害的武器,再加上她身为皇帝亲娘的地位、情感,来一击制胜。
处置掉翟思静,倒不是闾太后有多恨她,只是觉得她毕竟是块自家女孩儿的绊脚石,不得不除;也因为她不断地潜移默化,使得杜文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极大的兴趣——这根基若是改掉了,鲜卑人日后剥削享福的日子从哪儿来?他们北燕哪里还是鲜卑人马背上建出来的国?!
她的目光瞥向那个叫贺兰索卢的英俊男儿,笑着说:“风险么,你们肯定是要担的,但是哪有躺着就能享的福呢?”
又转向贺兰温宿:“你说是不是?”
贺兰温宿咽了口吐沫。
不错,她犹自记得她刚到杜文身边时,还是扶风王的他欺骗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想把她手中的军队哄过来为他所用。
即使帮助闾太后,日后也只是在诸闾之后分一杯羹——但是,总强过现在这样孤凄而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吧?
总要有风险才有收益。她也空手套一回狼,日后才能有希望。
于是,贺兰温宿郑重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贺兰索卢,犹豫了一下,看了他的堂妹好几回,也才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话分两头。
行露宫又是一幕好戏。
却说杜文等贺兰温宿走了,便又是大大一个哈欠,左右看看说:“寻个清净的榻,朕要补觉。”
李迦梨还有些小公主脾气,交握着双手站在他面前,有些性儿地说:“过来就只是寻张榻么?”
杜文瞥眼过去,冷笑道:“能寻你这里的榻,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李迦梨气得要哭,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居然发了点小脾气,手一指一旁的榻说:“这里不是榻?哪里不清净?”
杜文抬眼看看她发火的样子,居然“噗嗤”一笑,上前看了看说:“换个新褥单——我不喜欢用人家睡过的。”
李迦梨噘着嘴,叫两个宫女进来换褥单,杜文适意地坐在干净的榻上脱鞋,见李迦梨还噘着嘴生闷气,说:“你嫁给我前,想必家人是跟你说过情形的。迦梨,城下之盟的和亲,称之为‘师婚’,你这委屈怪不得我,只能怪你的家人,或者,只能怪你的命——生在帝王家,就是刀尖上舐血的命,就是一辈子孤独的命——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有的东西追求得到,有的东西追求不到。”
李迦梨居然给他说得怔怔的,刚刚撅起的嘴也微微张开了,一脸茫然。
杜文看着她——小小的牺牲品,和他宫里其他女人一样——有些怜惜她的命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安安心心的,就能平平安安的。”
昨儿个翟思静生孩子,他没在里头陪,胜似在里头陪,也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一躺下,放松的心情就黑甜到了晚上。还是打更的梆子声把他惊醒了,一骨碌坐起身茫茫然问:“早上了还是下午了?”
李迦梨一直没离开,起身看了他一眼,说:“睡蒙了吧?这都头更了。”
“了不得!”他一掀被子起来,到脚踏上摸他的鞋。
李迦梨不像贺兰温宿那样服侍得周到,呆站在一边看他自己寻鞋子,也没伸手帮忙的意思。
杜文穿上鞋,她才说:“你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吗?”
杜文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揉揉肚子说:“饿,我这就找地方吃饭去。”
李迦梨这才带些羞涩地说:“可我这里,早就备齐了呀。都热了两回了,怕天气渐渐寒凉了,吃了冷的不舒服……”
杜文看了她一眼,起身说:“不了,我不喜欢吃回热的饭菜。”
拍拍屁股,不顾小姑娘气得又眼泪水在眶子里打转,迳自走了。
怎么能不走呢!都耽误了一个下午了——今天,他可是能够去看翟思静和小公主了呀!
脚步匆匆到了蒹葭宫,急得连叫跪在那里请安的人“平身”都没空,飞奔一样到了翟思静坐月子的屋子里。
屋子里已经烧得暖融融的,四面门窗都关着,翟思静倚着枕屏坐着,榻边放着他们的小公主,已经吃饱了奶在睡觉,很乖很乖。
杜文连旁边有人都顾不得,上前先亲亲女儿的脸颊,然后“吧唧”一口亲在翟思静脸颊上,慌得一边寒琼梅蕊几个连躲都没地方躲,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自家女郎脸上飞上的红晕和嗔怪的颜色。
“受苦了!受苦了!”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慰劳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军一样,“昨儿听你哭得凄惨,我心里慌慌的,为我生了那么漂亮一个女儿,真是我的大功臣了!”
“谁就让你进来了?”翟思静嗔道,“坐月子的地方,她们没人告诉你不吉利么?”
“不吉利啥呀!”杜文嬉皮笑脸的,“大吉大利呢!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女儿,都齐备了,其乐融融的,简直是大福祉之地了!”
然后涎着脸说:“就差个儿子了。”
“可是……”
“而且我还饿了呀!”他自顾自到一旁揭开她的碗盖,“我知道产妇一天要吃六顿,肯定有热乎的。你又是个小鸟儿一般的胃口,那么多浓汤厚肉,一定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坐月子的都是好汤水,杜文从里头捞出肉,嫌味道淡就要了酱,大快朵颐,果然是饿了两顿的男人,把八个汤碗里的肉全都捞得干干净净,又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小米粥。
翟思静白天也是断断续续在睡,身子恢复了一些,可也有些累。只是此刻看他吃饭的样子,劳累、疼痛、汗滋滋的不舒服,好像都被忘却了,只觉得这个小阿弟一样的郎君,实在是有趣得要命。
杜文吃饱了,又回到翟思静的床榻边坐着,边逗弄小女儿,边说:“你读书多,给女儿起个好听的小名儿吧。”
翟思静笑道:“已经想好啦!”
“叫什么?”
她微微地笑着,然后向他点点手。
杜文乖乖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
而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垮塌着嘴角和眉梢,好半日才说:“真的叫‘阿越’啊?”
不错,那时候他答应过生子便叫“长越”,可是有试探她的意思,也有向她赎罪的意思,很快他就懊悔了。
现在又驳不回。
他过了好久才说:“可是女孩子叫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呢。”
翟思静“咯咯”笑了起来。
她问:“咱们的女儿出生是什么时候?”
杜文看了看她,好一会儿说:“昨儿。中秋呢,好日子。”
翟思静努努嘴,指着窗户:“杜文,你看那月色。”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透过窗户上糊的烟霞纱,墨蓝的天空冰轮高挂,清冽的光使得天宇仿佛都是深邃透明的。清光洒到人间,花枝、树影、屋檐、铁马……仿佛镀着一层薄银。
人心立刻为之安宁下来。
杜文凝望着月色,好一会儿才回头笑道:“原来是这个‘月’。”
第113章
后宫嫔妃为皇帝产子的消息终于在前朝传开。皇帝杜文也很大方,赏赐群臣金花、美酒和绸缎,大大地君臣同乐了一番。
但贺喜之外,一些别有意味的折子也来了。比如明面儿上是恳请皇帝立太子的奏折,堂堂皇皇讲什么“储副是国家根本,立定根本,则民心所向。请大汗速立太子,以安众心。”
杜文嘴角一翘,不置一词。
着急的是作为中散令的翟量——他在鲜卑族的政治枢纽里浸润了这几年,一应体制自然是晓得的,顿时站出来举笏道:“大汗,贺兰中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太子是国家储副,所以才不能马虎了事。现在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还未知贤愚寿算,急急立了高位,万一并不如意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