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杜文的性子,无缘无由不至于突然和自己翻脸,就是翻脸要挟她,也断不会拿几个才分来不久的宫女宦官。想必不过是宫里长久以来的那些暗室之谋,又叫他发现了什么。
不错,他威之以刑,剪除的是对他的威胁。而现在她与他是一体的——五位昭仪并存的后宫,意味着什么翟思静也很清楚。
不多会儿,皇帝的手谕到了。翟思静打开一看,不由会心笑了。
手谕用花笺,里面是杜文亲笔的一首诗:
“新芽察未形,
小苞知春临。
轻熏异香满,
以为己相迎。
暮雨除言宴,
不减旧游情。
万木布叶繁,
谁逐新春行。”
“察知异己,除旧布新”,他隐隐晦晦说,她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他有他的手段,她也不拖后腿。就和翟量的表字一样——万事在于“衡权”。
太华殿后头,支了一口大锅,下头熊熊燃着火,锅里的水已经滚沸了,热腾腾的水汽腾了半天高,从正殿的青瓦上越过去,散布到蓝悠悠的天空,宛如濛濛的云雾似的。
四个人已经绳捆索绑跪在大锅前方,全部是脸上失色,若不是互相靠着,只怕全要瘫倒了。
杜文银灰色袍子外头换了一件肃杀的玄黑色斗篷,文士的清雅在转化了神色之后,立时又变得鹰视狼顾,凶悍无情。他笑意勾在唇角,问几个人:“朕身边的事,是你们传出去的?”
几个人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审已经审过一轮了,根本就不敢撒谎。但是现在陡然面对沸腾的大锅,也是心胆俱裂。好半天,为首的一个宦官连连顿首,哭着说:“奴该死……原只以为太后关心大汗,所以要奴们递送大汗的消息,虽无钜细……也毕竟是一家人……”
杜文冷笑一声。
他传来宫中各处不少宫人跪视,为的就是杀鸡儆猴。但是和母亲的关系还不宜扯破。于是他喑声吩咐:“一派胡言!朕与太后的关系要你瞎揣测?!打!”
他身边近侍的鞭子,立时就抽上去,而先开口的果然倒霉,脸上瞬间两道血痕,眼睛都肿得看不见了。
杜文手指着一旁的一个宫女:“你说。”
那宫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杜文皱眉道:“这是哑巴么?还要舌头何用?”正打算吩咐人把她的舌头割了,突然他眼角余光瞟见蒹葭宫的梅蕊战战兢兢地站在众人之后,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传递,但是被吓得不敢说的样子。他虐人的心思顿时停住了,点点手对梅蕊道:“林宫人有什么事?”
梅蕊左右看看,才确定是叫自己。她不敢直视这位狼主,快步上前,垂头跪倒,双手把一张花笺捧到高处:“请大汗观览。”
也是一首诗,不过短些,起首写着“五言奉和陛下”。
这种把戏,杜文当然一下子就懂了,刚刚的肃杀顿时被他眉宇间舒展的模样替代了。
“修德刑四冥,
淮源之水清。
咏德以濡翰,
圣朝法至性。”
不论藏不藏字句,这都是在劝谏,但是不迂腐,也不矫情。
杜文捏着花笺,沉吟了一下,道:“朕晓得了。你先回去。”
“刑之以法”。
不是不立威,不是不惩戒,不是不杀鸡儆猴。但是不可以虐杀——国法里有的,而不是他作为君王的一己之威,才是立德、立法的长久。
杜文把笺纸捏着折好,藏在自己的衣袖中。
然后对着那四个犯事的宫人说:“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拿你们四个做个榜样,日后还有再犯的,只怕不会那么便宜了。”
他微微一笑:“给你们留个全尸,好入轮回。”
而后声音毫无温度:“杖毙。”
煮沸的水还在“噗嘟噗嘟”翻滚着,不过原本准备将活人慢慢放进去烹死的酷刑,总算临了因一言之善而废止了。
杖杀也谈不上仁政,但是是刑罚中所有,不属于“非分酷刑”。
四个人如俎上鱼肉,只因夹在皇帝与太后微妙的罅隙中。皇帝要防微杜渐,自然要拿他们的性命作筏子,收回自己在宫禁的权力。
少顷,粗大竹杖击肉的声音,痛不可当的哀鸣,周围人害怕的抽泣都渐渐响了起来。
再接着,哀鸣变作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击肉的脆响变成击打破烂水袋的“噗噗”声,周围一片寂静,倒是血珠子飞溅又落地的动静清晰起来。
杜文并不怵这种场景,但此刻不知怎么有些恻隐,对身边的一个亲信宦官道:“就颈椎和腰椎下杖,快些吧。”
第98章
四个宫人被杖毙的消息很快传遍平城宫,虽然皇帝上谕只说宫人管不住嘴,随意泄露皇帝的行止、言语,他要防微杜渐,避免宫中出现以往那些阴微倾轧的事。
然而有心人还是从前后事件的联系中,感觉到皇帝和太后之间微妙的罅隙。这样的暗涌也使得许多人悄然观望着事态的变化。
杜文素来任性,甚至有些时候敢于驱羊入狼群,以观后效。所以,他高调地处置了四个宫人,高调地发布了诏书,好像完全不顾忌人们暗地里的揣测。
四日后,他到了蒹葭宫,进门就脱衣裳跷脚躺在坐榻上,喊着:“思静,我要喝你烹的奶茶,还要吃你这里的点心和蜜饯——”
翟思静消停了几天,清静了几天,俟他一来,顿时有一种又来伺候“儿子”的感觉。
她肚子不很大,做事也还利索,从梅蕊、寒琼手里接过一个个盘子,一个个杯盏,点心蜜饯摆得花朵儿似的,奶茶则是现烹,煮得浓浓的茶水,冲到撒着盐巴的炒米上,再拌上温热的牛乳和固态的酥油,顿时激荡出香味儿。
她亲手把奶茶送到他面前,笑道:“至于馋成这德性?在其他宫里没有奶茶喝?”
杜文拉她坐在身边,趁梅蕊、寒琼背身时,快快地偷了一香,等她们俩又转回来侍立,他又是跷足正经的样子,而后举杯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奶茶这东西,看起来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制作法子,可里头滋味千差万别,还只有你这里的正宗。”
翟思静嗤之以鼻,伸手把微湿的嘴唇一抹,然后说:“‘正宗’二字妾愧不敢当。闾昭仪和郁久昭仪,都是草原上的姑娘,要说正宗,肯定都比我做的正宗呀。”
杜文笑道:“未必。那两个娇滴滴的,只怕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所以我该当是伺候人的?”
杜文不作答,扭头对梅蕊和寒琼说:“对了,我叫晚来的御膳开在这里,今日有南来的鲊食,只怕御厨也不会做,你们俩跟着女郎到平城,应该知道正宗的鲊食该怎么处置,趁东西还没糟蹋掉,赶紧上御厨瞧瞧去。”
这两个并不是伺候厨下的婢女,其实也不懂做菜。寒琼还在发愣,梅蕊已经伸手拉了她一把,使个眼色就都退下去了。
翟思静起身道:“要说烹饪,妾倒是小时候就跟着嬷嬷入厨,虽然亲手调制羹汤的机会也不多,不过知道各种食材怎么做才好吃。还是妾去御厨看看吧。”
杜文一伸手拉住她:“胡闹呢,大着个肚子,往哪里去?仔细烫着我的儿子!”
梅蕊、寒琼早带着揶揄的笑退出去了。杜文这才凑在翟思静耳边说:“我知道你心里都明白着呢!想跑哪儿去?!”
翟思静对他似冷似热地眼睛一翻:“我一个没脚蟹,关在这里能跑哪儿去?哪里像你想上哪里上哪里!”
杜文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吃醋了。”
“哪个吃你的醋!”
“怎么没吃醋?”他搓揉了她一把,伸出手指一根根掰了给她数,“我四日没来,一日在贺兰温宿宫里,一日在艾古盖宫里,一日在李迦梨宫里,一日在郁久宝珠宫里……”
他敏锐地观察着翟思静的神色,她极力地面无表情,甚至表现出一点不屑听的样子,但是嘴角微微地一抽,睫毛微微地一扇,他心里就自得起来,抱紧了她说:“还说没吃醋?”
翟思静推了推他,说:“大汗雨露均沾,我有什么醋好吃?再说,现在也伺候不了,大汗总要多生些子嗣,才五个昭仪本来就太少了。听说选来的椒房、世妇和中式*还有不少,赶明儿打造个羊车,后宫掖庭的甬道里拉了随便跑,羊儿停在哪儿,你就临幸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