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软小画眉[古穿今](106)

作者:咚太郎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沈音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又捂住他嘴巴。

他仍在说,眼睫寂静蛰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活着没有家,死了也没有,你猜我会埋在哪里?”

一双剑走偏锋的桃花眼,形状凌厉偏似柳叶,直至这时才无端流溢出几分轻挑。

“你别说了行不行?”沈音之闷声闷气,“现在我根本走不出房间,没人理我,我想跑都跑不掉,你干嘛还故意说这些?”

“不想理你。”

小声哼哼着躺回去,她用力闭上眼睛,从头到脚堆满不高兴的情绪。

沈琛不说这个,说起别的。

说北平精细的吃食多,届时给她带回来;

说日本人贪婪无度,既然占了北平,自然没有理由放过上海。

还说这个身份太过打眼,这趟回来得尽早处理掉手头事物,领她去国外避避。

他说。

说了许多许多,百转千回拼了命地告诫她,挽留她,试图抓住她,困住她。

有个瞬间恍惚听到一个‘好’字。

是否幻听,误听,沈琛至死没法辨别。

只知当时月明星稀光影浅,她翻个身凑过来,难得钻进他的怀里。

夜里温情而静谧,他就信了。

信她还剩点儿良心与怜悯,信她没那么想走,信她终究要看着他平安回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自以为是。

这辈子只自以为是这么一次。

从此就丢了她。

*

后来很多人说她跑了,很多人说她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沈琛不信。

死都不信。

沈音之如此狡诈机灵,如此残忍狠心,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连他都被耍得团团转。

怎么会死呢?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他了解她,他能感觉到她,没有离开上海,就在这儿某个不易察觉的小地方窝着,洋洋自得的看着,笑着。

“你看,你找不着我吧?”

“我就在你旁边,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呀?”

沈琛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

起初梦里能听到,睡去醒来的刹那才听得到。

要不了多久变成常常听到。不论站着,坐着,躺着,处处能听到,看到她嚣张的笑脸在转角人群中一闪而过。

所以每过七天佣人哭着说:“小姐真的死了”时。

他温温抿着笑,摇头,“不,她活着。”

他们问他怎么知道,他轻描淡写:“我看到她了。”

昨日看到,今日看到,明日还会看到。

他们露出‘您真的疯了’的表情,他不奇怪,他不介意。

真的。

毕竟沈琛和沈音之这两个人,骨肉之下有一层东西紧密连通着,任谁都扯不断,否认不掉。

他们没有,他们不理解,很正常。

不过七天又七天,他们都找不到她,他们都死了,周笙又昏迷不醒,沈先生只得自己日以继夜的找。

找呀,找呀。

有人叹气:“沈先生何必白费力气,还是算了吧。”

他不听。

有人幸灾乐祸:“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善恶到头自有报应。”

他不理。

还有人意欲趁机打击,阴阳怪气道:“沈琛,你是不清楚日本人什么德行么?但凡是个女人都逃不过,何况你那只金丝雀儿养得那么水灵,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不然落在他们手里谁知道要玩弄多少回?找回来也没用,脏成什么——”

他割了他的舌头。

他继续找。

找呀,找呀。

好像一个人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漆黑的路上,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休息,没有喜怒哀乐。

就找。

所有人逆着他的方向冲撞,就他往前走,走,走不到尽头。

又好像无意间跌进无底洞。

到处摸索攀爬,有的时候摸到尖锐的石头,有时候摸到生铁,刀刃,针。

血肉模糊接着找,渴望能见着一束光。

一直到了来年三月。

沈琛来城郊发放粮食,触目所及是千疮百孔的上海,一片灰暗的废墟,难民成百上千挤成团。

淅淅沥沥的雨丝中,他一眼看到她。

终于。

还是被他找到了。

*

沈琛抬脚往那边走去,一步,两步。

半年,一百多个日夜。

他反复设想过,可能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找到她,该用怎样的态度语气面对她。

——答案首先是,不能太好。

绝对不能太过温和好说话,不然说谎成性的小骗子不得教训不长记性,想必还有下次,下下次胆大包天的出逃。

想到这里,沈琛收敛不自觉浮出的笑,刻意垂下嘴角。

可是也不能太严峻。

这小孩宠得脾气太坏,心眼小,最是记仇。

远远瞧她沦落成脏兮兮、瘦巴巴的一团,披着破布烂衣。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不知多少委屈憋在心里。

罢了。

倒没必要凶过头,以免她觉得家里家外都要看人脸色,一生气又闹着要走。

那么该说什么?

该这样说?

短短几分钟路程,沈先生脑子里转悠出不下十个版本,精细拿捏着轻重,冷静又理智。

直到走到边上。

天上阵雨骤止,阴云挪开,小丫头片子忽然抬头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所有的算盘、想法分崩离析,心软得稀里哗啦,只能本能的拥住她。

“你看,我说过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去,我能找到你。”

“外面好玩么?玩成这副样子,该够了吧?”

“阿音,回家吧。”

他的声音轻柔沙沙,她不说话,不动,贴在他脸边的肌肤冰冷如水。

身边赶来的人察觉不对劲,小声地喊:“沈先生,她、她好像——”

“又闹什么高兴,不理我?”

沈琛叹了一口气,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语气近乎宠溺:“你玩都玩了,我又没凶你,只是说了两句,做什么闹脾气?”

“沈先生。”旁人硬着头皮说:“她没气儿了,您还是——”

死。

这个字划过耳廓,沈琛稍有茫然。

浑身经脉里的血液逆流涌上,冲得他头重脚轻,眼前黑了一瞬,世界发出轰然巨响,但又没有东西在崩塌。

错觉。

他看了看四周,觉得错觉,转过头阴郁地笑了笑,说:“你被骗了,她只是在憋气,同我闹脾气而已。”

“过会儿就好了。”

他喃喃:“过会儿就好。”

然后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时间滴答滴答,仿佛火车隆隆在耳边开来开去。

怀里的小孩始终没有呼气,她好冰冷。

“不然送去医院看看吧?”

那人换了个可以接受的方式,干笑道:“这位小姐说不定饿晕过去了,难民里头常有这个事,去医院看看怎么样?”

沈琛想了想,点头,说好。

他抱着她上医院,脱了衣服盖在她身上,一路对她说话。

“阿音。”

喊她,手拨开凌乱枯黄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连名带姓地念:“沈音之?”

没有反应。

“再不说话就要上医院了。”

沈琛低着头,鼻尖碰着鼻尖,吓唬小孩似的低语:“你不是最怕上医院么?打针疼,吃药苦,做手术还留疤?”

没有反应。

再说:“周笙在医院里,好几个月没醒,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她就是不给反应,不搭理。

瞧瞧,脾气坏极了,除了他哪有人担得住?

沈琛在司机战战兢兢的偷窥之下,仔细拢住衣服,遮盖住她的脸,面上仍然带笑。

温柔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医生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护士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所有人都说沈音之死了,所有人都劝他入土为安,他还是笑,笑得有些麻木,活像在做梦。

沈琛不接受事实。

万万不接受她的死。

明明他费尽力气才找到她,明明她抬头朝他笑了;

明明他——

他杀过人,确实。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慈悲救世的好人,他承认,他全部都承认,从未试图否认过任何罪恶,从未妄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但是。

不至于吧?

不至于那么坏,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的,是不是?

掰开了揉碎了,他做过好事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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