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葭哭笑不得:“傅叔,我光明正大地谋前程,又不是杀人放火,怎么成了不懂事了?”
“有些事情我们不愿意提,但是谁也没忘,你父亲就是在去璋海的路上……你这不是给你妈心上捅刀子吗?”
“就是为了我爸,我更得去。”曾葭坚定地说,“我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傅爸点着烟坐在一旁,默默叹气。
傅妈无奈极了:“你爸的车祸是意外。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你为什么揪着不放呢?”
她话锋一转:“你就不为你弟弟考虑吗?家里的条件你知道,海子将来读大学、成家立业,哪样不得花钱?你读过书,又能干,在镇上随便就能找个像样的工作,将来也能帮帮海子。”
傅妈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曾葭和傅海姐弟俩齐齐发出嗤笑。她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抓起手边的烟灰缸冲曾葭砸了过去。
曾葭躲闪不及,额头上被砸了一个小窟窿,鲜血直流。
她撩起短袖擦了擦血渍,生平第一次冲母亲说了重话:“小海的前程不能耽误,我的人生也不是一文不值啊。妈,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能不能公平一点?”
“公平?”傅妈腾地站起来,扇了她一耳光。“你这个丧门星居然敢朝我要公平?我恨不得掐死你!”
傅海怒道:“妈!您够了!人死不能复生!您三天两头虐待我姐,换成我也想走!”
傅爸喝道:“你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
傅海想摸一摸曾葭的脸,被她躲了过去,他又试图抱一抱她。曾葭头昏脑涨,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她从小和人打架,力气比一般男生都大,这一甩就把傅海砸到了大铁门上。
老两口吓坏了,扑过去抱起儿子奔向医院。
曾葭留在原地没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心残留着弟弟的体温,钢化玻璃上蜿蜒一道褐红的血痕。看热闹的邻居们在远处指指点点。
她吃了晚饭,独自坐了一夜,窗外暴雨如注,她小心翼翼地从书里翻出父亲的照片,背面是优美的小楷写着的海子的诗: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曾孟
第二天,曾葭去了趟医院,趁着傅爸傅妈出去吃饭的空隙溜进了病房。
傅海头上缠着一圈绷带,见到她就松了一口气。
他吸了吸鼻子,问:“姐,你怎么打我呢?”
曾葭摸着他的脑袋,说:“对不起啊。”
傅海赶紧摇头:“我开玩笑的。”他沉默片刻,又问:“姐,你会怪我吗?”
曾葭失笑:“你说什么胡话呢?”
傅海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是傻子,我的姐姐!我们一起长大,爸妈从牙缝里省出来钱给我零花,你却连买橡皮的三毛钱都没有。我连厨房都没进过几次,你却总是做饭给我吃,有时候你还吃剩饭。我们一样寄宿在学校,每周爸妈都来看我,却从没去找过你,有天下雨你没有伞,冒雨跑回家差点把脑子烧坏……”
“你别说了。”曾葭打断他。“你说这些除了让我不高兴,没有其他意义。小海,有时候我的确会生妈的气,但我明白她心里苦。我更不会怨你。昨天我一时气急,脑子发热,你能原谅我吗?”
“姐,你别这样说。你不要难过,上学的事情我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总归我不是读书的料,过两天我和朋友出去打工,给你赚学费。你等我一段时间……”
曾葭心里一酸:“这不可能。”
“但是……”
“对了,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她掏出礼品袋,傅海一肚子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将礼物的来历解释清楚,姐弟俩都笑了。礼品袋里装着两件礼物,一件女式的丝巾,款式很普通,另一件是傅海最喜欢的乔丹运动鞋。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傅海暗道上当。
“你开学之后替我还回去吧。”
曾葭看了看表,估计傅爸傅妈就快回来了,为了不在医院上演伦理大戏,她决定走为上策。临别前,傅海在她背后喊:“你明天包饺子给我吃吧。”曾葭没有答应,傅海以为她没听见,心想再见一定要为此好好说一说她。
第二天,他没有等待曾葭,却等来了曾葭的朋友娃娃。
娃娃大名叫许懐,唇红齿白,皮肤像浸在水里的宝石,五官漂亮,气质明艳,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她来医院看傅海,拎着一篮水果,说:“你姐去璋海了,她让我给你们捎一封信。”
傅海耳朵嗡嗡地响,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慌。
娃娃安抚好了傅海,心烦意乱地去了城中心的酒店。她约了学校的同学开庆功宴,本来瞒着曾葭想给她一个惊喜。如今主角缺席,聚会成了挂羊头卖狗肉,她坐在包厢里,脸色很不好。
有人劝她高兴一些:“我们很多人和小曾不熟,她来了反倒不好玩儿了。不过,大家真为她高兴。”
曾葭原本是个特别受欢迎的姑娘,直到傅海进了一中,这个二十四孝好弟弟每天严防死守,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挡得远远的。长此以往,同学们对曾葭自然亲近不起来,曾葭为人骄傲,原本还尝试着和大家接触,碰壁多了她也不会拿热脸贴冷屁股。
娃娃的余光瞥见一个男生抱着礼物蹲在沙发上,眼神时不时瞄向门口,神色黯然。她看见他手里的音乐盒,不禁赞叹:“好漂亮,这是送给谁的?”
男生被她灿烂的笑容迷了眼,红着脸说:“你喜欢的话,送你了。”
第2章
曾葭抵达璋海火车站已经是傍晚了。
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踏出少年的生存空间,全部家当只有三百五十一块八。
天渐渐黑了。
在通向旅馆的路上,一位笑容满面的大姐见她似乎饿了,好心地递给她一块烧饼,邀请她去自家住。
曾葭并非不谙世事。你推我往间,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在璋海的第一站,竟然遇上了诱拐少女的犯罪团伙。
这就是无数人向往的璋海?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前程?她捂着绞痛的胃,脸色惨白。烁烁霓虹,钢筋丛林,她有些迷茫。
面前的女人涂脂抹粉,穿着袒肩露背的衣服,脖子上、手腕上、耳垂上,戴着金灿灿的首饰,唯独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银戒指,闪着冷光。她被称作“蕊姐”,人如其名,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花香。
蕊姐招呼了三个彪形大汉:“你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她,她马上就乖乖听话了。这么标致的丫头准是棵摇钱树,不能被红缎那贱人得手!”
她剔着指甲,三两句话足以毁了一个大好人生。
曾葭被歹徒堵在墙角,白色外套蹭到了路边的污水滩。他们解着皮带,满口污言秽语,她下意识要堵住耳朵,但求生欲让她克制了自己。
她抱着膝盖,说:“我有艾滋病。”
为首的歹徒一愣:“臭娘儿们,你当我是傻子呀?”
“我不搭理蕊姐,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我是红缎那边的人,染了病不能干活,被赶了出来。家里知道我干这行,赶我走,我打算回到璋海治病,没想到路上钱被偷了……”
“你说的是那个瘸了腿的红缎?”
“她的腿瘸了?什么时候的事?真是报应!”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离她三丈远。
蕊姐很快醒过神来。
曾葭顺着柏油路逃跑,几个歹徒骂骂咧咧地追上来。她被赶至一条河边,无处可逃,浑身脱力,一头栽倒在水里。
四周阵阵喧腾,昏黄的路灯一闪一闪,像随时要炸裂似的。
曾葭不会游泳,冷水从鼻孔灌进身体,窒息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她用力地向前扑腾,水流却如同弹簧将她向后扯。冰凉的水呛入气管,她死死地闭住嘴,温热的眼泪融入河水中。
“我就要死了吗?”
她很后悔,家门口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村里的同龄人总是去划水,她从不参与,此刻到了水底,东西南北也分不清。这时候,她又希望歹徒跳入水中把她抓走,至少那样她能活着,哪怕接下来面对炼狱,但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悲愤而绝望之际,迷蒙的视线中突然闪现一道黑影,矫健得如同一条鱼,远远地冲她伸出手。
这是活人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