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他的手,他又抬起手臂,默默看我。
默默看。
他的眼睛,闪耀着波光和流水,清澈、专注,他看着我,倒像是看着很远很远的人,像是在最深漆黑的湖底遥望着头顶的月光的困顿的囚徒。
无声、静默、我们的世界好像静止了,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我也尝不出来是苦是咸。
但是,不该是他流泪的,不该是他伤心的,不该是他痛苦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举起屠刀的侩子手依然坦坦荡荡活在人间,逍遥十四年。而受害人躺在湖底,哪怕尸体已化为白骨,还承受了十四年的责难,十四年的憎恶,十四年的悔痛。
结果还不够。
居然还不够。
我抬起手,粗糙了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我又抱抱他。
“白川”我尽力露出一个笑容:“你做的很好,你做的够好了。已经够好了。”
但是,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又掉下更多眼泪,他像个恍惚的,找不到家的孩子:“不,我做的还不够好,我没有把她救回来,哪怕我当时努力一点点,当时我明白的只要快一点,当时只要我更警觉一点,说不定,她就不用死了。”
是啊,命运命运,一是命,二是运。他说的对,他努力过,他或许真的只差一点点。
那我呢?
而我呢?
我的痛苦、我的遗憾、我的挣扎又应该怎么说呢?
十四年前,在船上的时候,当我向其他人求助的时候,若我更大声一点点,若我更清醒一点点,若我更执着一点点,拉住父母的手,说清楚我看到的一切,那么,那个叫余珏的少年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为什么当时我不明白?
十四年前的匆匆一瞥是我一生和他永远一次的一期一会,我原来也曾握住命运的袍角,但我现在才明白我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他无声哭泣,却又说:“肖小印和你差不多大。也和你差不多高。”他的手攥紧了岸边的石头:“而我只差一点点。”
我紧紧搂住他,眼泪淌在他脖颈上。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的痛苦,对这个庞大的世界而言,对无尽的恶意来说,我们不过是两个无力的小孩子,我们所谓的勇气、坚持、努力都是飞蛾扑火,就算我们竭尽全力寻找真相,也不过是捧起一颗早已被眼泪浇湿的,根本就不亮的星星。
结局十四年前已经注定。
............
2009年7月4日。清晨7:35分。
少年余珏推开了自己家的门,他还在为打架被退学的事情感到苦闷,所以早早就起床了。
他穿过由几丛茂密的火棘挤出的小径,走到屋旁的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仅十来平米,里头陈设简单,灰白色的混泥土上随意放置着两个石桌和四个石椅,但这个小空间并不是别人所想的那么空空荡荡,因为它四周种了茂密的植物,最外头的是法国梧桐,里面一层是香樟树,再里面一层是火棘。就是这些丰富的植物将整个小院围合的严严实实,只有一条小径连通外面,而这条小径又正好连接着余珏家的阳台。
或许是设计师的刻意塑造,这里茂密的植物层层遮掩,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就算在里面大声喧嚣吵闹外头也不会有人发现,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他们小区小孩子私下里聚会的场所。
但是一年前,小区几个孩子大吵一架,而这次吵架以后,这个地方就很少人来了。不过因为余珏家离这处近,所以他还是经常过来坐一坐。
其实他没准备坐下的,可是他昨天刚和爷爷吵过架,那天他惦记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心思烦躁,头一回没有早早出门吃早饭,只是坐在那里,他想着或者应该等爷爷起床给他打个招呼再走。
他坐在小区的椅子上默默发着呆。
这个时候,十五岁的少女肖小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碎花裙,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绽放在她纤细的腰肢里,她没有出声,然后使劲跳了过来拍了拍余珏的背,把他吓得一跳,他很凶的回过头来:“干嘛啊!”抬头一看是肖小印那张玫瑰花一样的脸,他没有收起自己气冲冲的表情,反倒更凶了:“不是说了叫你别和我打招呼吗!”
“为什么不能和你打招呼?”肖小印闪着迷迷糊糊的大眼睛,有点怯意。
余珏继续皱着眉头:“别人会说闲话。”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听到余珏这样说,肖小印顿时明白了余珏的意思,她的脸上又带了笑。
“反正以后别和我打招呼。”余珏背着身,瓮声瓮气像个老头子。
“切——你都被开除了,害怕老师同学说闲话?”肖小印声音转小:“至于我——别担心我。我不怕那些。”
“胡说些什么。”余珏摆摆手。
“我知道你为什么揍那些人,我看见他们暗地里欺负连连了。他们该打!”
连连是他们小区的小傻子,也十六岁了,但是因为小儿麻痹症长得不太高,智商也不高,总考最后一名,也总被坏人盯上。
肖小印转了一下瞳孔,又看了一下余珏的脸色,小心翼翼说:“不过...打的脾脏破裂就有点太过分了。你也得控制一下力道才行。”
余珏暴躁的摆摆手:“走开。”
肖小印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就是因为你这样的臭脾气,才总被误会,外头的人都当你是个怪胎,你也不晓得低低头,好好解释一下?”,她和余珏从小认识,别人都害怕他,可是她从来不怕。
余珏又冲她摆摆手,肖小印于是识趣的走开了,走之前她对余珏进行了一次绝地反攻:“我去等着领录取通知书呢,我马上就要读高中,和你同一级了,这次啊,你要再留级,就要叫我学姐了!”
见到余珏怒气冲冲的瞪她,肖小印回过身:“中午一起吃个饭?”
“谁要和你一起吃饭!”
“小鱼哥哥。”肖小印微笑着看着他,笑容就像合该被用手轻轻捧起的露珠,她知道,一旦这样叫余珏,他就算再是不高兴也不会和她翻脸。
她是小区最小的妹妹,是被当成琉璃珠子捧在每个人手里的小妹妹。
果然,余珏柔和下了表情,不再多说什么。
“你和亦婷、敏敏也有一两年没有说话了吧?他们误会是你弄死的旺福,你也不辩解?”
旺福是他们几个小孩子合养的狗,在旺福一岁的时候被发现被投毒死在狗窝里,小区里面谣传是余珏干的,因为他总是臭着脸抱怨狗有多臭,总说会把狗狗扔掉。
但其实每次打扫狗窝、喂狗的都是他。而最后,掉最多眼泪的也是他。
余珏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肖小印于是叹了口气:“中午咱们几个一起吃个饭,你在这等我。桃源饭店门口。”
余珏背过身子自顾自走了,他回头看的时候,看见肖小印坐到了他常坐的凳子上,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2009年7月4日。中午12:25。
在桃源饭店却没有等到肖小印的余珏,有些气冲冲的骑着电瓶车冲向肖小印家,他敲开门后,却发现里面只有小印的父亲。
他向来不晓得怎么和长辈说话,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只说:“小印在哪?”
肖良有些诧异的盯了余珏一眼,这是余珏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小印不在家。”
“哦...”余珏低头,本来要转身就走,可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些不礼貌,又只得回头,又寒暄一句:“您家哪些人在家呢?”
他自以为礼貌,却自己不知道他的语气有多僵硬,表情有多沉重,一声在他心中礼貌的问候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倒像是盘问。
肖良一向是个老实人,虽然在心里摇头,但还是老老实实说:“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
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余珏已经匆匆走了,他的背影像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他默默想:“这小孩,可真是个怪人。”
2009年7月4日。下午四点十分。
余珏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肖小印,心里有些疑惑。
他想起肖小印曾说要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于是他敲开了小印班主任家的门。但陈老师当时不在,开门的是他五岁的小女儿。
“没有人来过呀。”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儿缺了一颗门牙,大眼睛一闪一闪。“你问爸爸去哪儿了?我去问问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