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士兵纷纷围拢上来,帮着卸搬药材,并不住地向方凡道谢,方凡弯弯双眼,点点头,待他们搬空了车子,便挥手离去。
走至营区口时,遇到领着一队将士而来的靳以,尽管只见眼睛不见全身,但靳以还是认出这人是谁,但他只是向方凡投去一个眼神,却无交谈也不停步伐,两人错身,各自分开。
待靳以走远,方凡回头,望了望一袭戎装的靳以,对身边车夫道:“咱们那位将军着实英伟。”
祛寒药被证实无毒也有效后,各位将士们每人都分得了一碗。
蒋贻孙几口喝下,咂咂嘴道:“这味可真是亲切!”
靳以随口一问:“你喝过?”
“喝过,以前在慈幼局时每逢寒冬,方叔叔都要逼着我们每日喝一碗。”
靳以手一顿,碗中汤晃了晃,“慈幼局?方叔叔?”
“嗯,就是经常会去慈幼局为我们看诊的一个大夫,医术很不错。”
“那——这位方大夫与傅明可认识?”
蒋贻孙回道:“自然认得,方大夫最喜欢明哥儿了,他们算是半对师徒了!”
靳以饮尽药汤,将碗放下,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丢给他,“闻闻,这个味道你可熟悉?”
蒋贻孙打开药瓶,嗅了嗅,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不等靳以回答,他仍自顾自道,“以前大雪的日子里,我们就爱跑出去玩雪,方叔叔给我们药膏涂,防治冻伤的,和这个味像极了,我闻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候。”
靳以不再说话,拿回药瓶,一把抓过蒋贻孙的手,直将他往外拉。
“靳将军,您这是要去作甚?!”蒋贻孙不明所以。
靳以将他拉到马营,解了马绳扔给他,这才道:“随我走一趟!”
两人上了马,出了营之后便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去哪儿?”蒋贻孙顶着猎猎寒风大声问道,险些被灌喉的大风呛着。
“仙泉镇,去见一见你的故人!”
“故人?谁?”
“方大夫。”
“方大夫在仙泉镇?”
“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腾如飞,不多时他们便在仙泉镇方家医馆外下了马。
但医馆门紧闭,敲了门后许久才有一位妇人前来开门,靳以问道:“请问方大夫父子可在?”
来应门的厨娘回道:“方大夫接了书信,要回江南一趟。方公子送他去了,暂且未回。”
“多谢告知!”靳以说完,便又即刻转身再度上马,带着蒋贻孙往东边大道上去了。
两人在半道上遇见了送父而归的方凡。他正骑着一匹骆驼,徐徐而来。
蒋贻孙见了人,震惊不已,险些跌下马去,他稳住身形,下马走到方凡身边,急声问道:“明哥儿!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方凡没有回话,他先下来,看了看靳以,才对蒋贻孙道:“在下当真与您二位的故人如此相似?”
蒋贻孙再度被惊住,他看看方凡,又看看靳以,不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靳以也下了马,眼睛看着方凡,“今日我们喝的药便是这位方大夫送来的,他父亲,也是姓方的大夫。”
蒋贻孙就着靳以的话想了想,对方凡道:“所以,明哥儿你……你其实没有……你只是随着方叔叔远离京城,隐姓埋名来至此处?”
方凡却摇头,一改往日平和语气,斩钉截铁道:“二位如何猜测是二位的事,我说过,我即是我,不是你们口中的明哥儿。若二位执意要将我看作他人,往后便不必再来。”这语气,再加之他微微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与傅明说话时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同。
方凡话毕,骑上自己的骆驼,直欲离去。
靳以一把牵过他的缰绳,方凡争夺不及,靳以道:“我只再说一句。”
“请讲。”
“无论你是傅明,还是方凡,你即是你。”
本以为他仍欲胡搅蛮缠,却不想竟是讲了这样一句明理之言,方凡轻声一笑,骑驼而去,驼铃清脆,与身后稍远处的马蹄声一前一后错落相应。
来时扬鞭快马,回时信马由缰。
蒋贻孙问道:“那位方大夫,他究竟是不是明哥儿?”
“你觉得呢?”靳以反问。
“我觉得是,但是又觉得……好像不是,唉,无法说定。”
靳以眼神始终锁在前方悠悠背影之上,语气坚定:“他是。”
“当真是!”蒋贻孙问道,“你如何确定?”
“我刚刚的话,他没有否认。”
方凡其实自始至终没有否认他曾是傅明,但他却坚持自己不再是傅明。也许,这便是他借死脱身,改名换姓的原因吧。彻底告别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开始截然不同的生活。
蒋贻孙仍云里雾里地问道:“但他也不肯承认与我们相识,这该如何是好?”
靳以沉思片刻后才叹声而回:“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既不愿再提过往,那便重新再相识吧。”
他知道并非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但再怎样,比之天人永隔,又有什么是真正令人无能为力的呢?
第44章 章四四
方凡父亲受人之托离开凉州,年前已无法赶回。年关时的仙泉镇比往常更为热闹,即便不是汉人的商贾等,也受当地习俗影响,脸上挂着欢欣神色,饮酒玩乐,街市上年味浓郁。
前两年有父亲相伴,方凡倒也不觉如何,今年独他一人,异乡异客,每逢佳节便难免有些落寞。
当地习俗,为了讨个吉利,过年时是不会有人前来看大夫的,学徒和厨娘又被方凡打发回去自己家过年了,今日家中便只他一人。天寒地冻,家中冷清,方凡干脆晚起,直到外面鞭炮声响过几轮了,他才起了身。
才将昨夜写好的对联挂上,便见门外有人走上前来。
是靳以。这些日子,他来此已有数回,虽不算多,但身为主将,倒也着实不同寻常了。
他朝方凡笑了笑,欣赏起他刚贴上的对联: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
“方大夫这春联与众不同,不过,很适合你。”靳以道。虽然字体和字迹并非他所熟悉的,但靳以仍是越看越喜欢,又道:“只可惜军营无法贴春联,不然,就要厚颜向方大夫讨要几副了。”
“靳将军谬赞了。”方凡回以一笑,“不知靳将军只是路过,还是特意来找我?”
“方老不在,想来方大夫一个人过年着实冷清,便前来邀方大夫同去军中与将士们同乐,不知方大夫可愿意?”
方凡略作考虑,回道:“如此,多谢将军美意。”
方凡如此坦然,靳以有时会觉得疑惑,多接触后,他是更为确定方凡即是傅明的,但他们之间隔着误解的过往,隔着数年渺渺时光,甚至隔着“生死”,他虽心中滚烫,却也不免忐忑无措,而方凡,对他不冷不热,自在从容得似乎他们真的从未有过去种种纠葛。对方毫无芥蒂的态度反而让靳以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也只得陪着他,作一回新相知。
方凡换了衣服,便将门落了锁,和靳以一道去军营。
家里的马被父亲骑走了,只剩一匹骆驼,于是方凡便仍骑了他的骆驼随马上靳以一同回军营。骆驼行走速度远不如马,靳以配合着方凡减缓速度,二人偶尔对谈几句,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军营。
今日军中亦热闹非凡,大锅里沸腾着羊肉羹,旁边架子上叠着大饼,堆着果干,士兵们围着锅,大声笑唱,举在手中的杯子里甚至还有酒。
方凡问靳以:“这样防备松懈,没问题么?”
“安排了不少人守备、巡逻。即使西夏兵此时攻来,也能抵挡。”靳以回道,“况且,今日是个特殊日子,每个士兵分得的酒也没有多少,喝不醉。”
方凡微微颔首一笑:“是我小题大做了。将军体恤兵士,甚好。”
蒋贻孙见靳以将人接来了,从一圈人中起身,迎上前来,对方凡道:“明——方大夫,你来了!来,到这边坐!”
蒋贻孙偶尔会口误将人唤错,但靳以却从未犯此错。
方凡神色平常,脸上含笑,与众人打了招呼,便在靳以和蒋贻孙中间空留的位置处坐下了。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期间偶尔有将士前来敬酒,闹闹哄哄的,眼前的火直从向晚时分烧到了夜里。